地牢里的阶梯曲折陡峭而且坑洼不平，但汉斯已经熟悉到不用蜡烛也能知道该踏向哪里，只是两条腿如同是被海水浸泡过的泥巴那样松软无力，他每爬一段楼梯后都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但这也好过下楼梯时的艰难。再上一层就出地牢了，他告诉自己，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的房子，尽管那只是个仅放的下一张床的小木棚。
当他用尽力气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却诧异的发现自己的木棚里有烛火的亮光，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或是出现了幻觉？难道月亮钻进了自己的屋子里？他靠着石墙小口喘息，仅仅是因为疲倦，同时抬起头，那轮黄色的钩子虽然不太显眼，但却清楚的挂在天上。
屋子里有别人，汉斯揣测，但却依旧慢慢向前走，窗纸上不停摇曳的影子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这真是滑稽，那间屋子已经多少年没去过生人了，至少有四十年吧。
他怀着疑虑推开门，门边低矮的圆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将趴在床边那只老猫的黑影拉长，一直投射到窗纸上微微摇晃，像是一个不断扭曲的怪物，除此之外，没有别人。
但是这里确实来过人，汉斯看着那支刚被点燃不久的蜡烛，又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当然更不会少什么东西，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不会比兜里那枚金币值钱。
会是谁呢？他猜不出来，也不愿去猜。
一阵风突然窜进屋子里，烛火随之摇晃，光影在房间里交错，忽明忽暗。汉斯转过身，轻轻的推上门，却听见背后传来“啪啦啪啦”微弱的炸裂声。他缓慢转过头，房间里已经没了风，但烛火依然在摆动个不停，就像是一个自由起舞的精灵。
寂静是魔鬼吐出的气息。但这哪能吓住一个整日面对死亡的垂死之人呢，汉斯盯着烛火，任由它摆动。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它也觉得无趣，一切便渐渐的回复到平常。
汉斯在心中无奈的笑，这是什么把戏呢，不过无所谓了。
困倦来的很快，他吹熄了蜡烛，费力的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但是套在拇指上的戒指仿佛长了根一般，何况他也只剩下不灵活的右手，根本无力取下。如墨的宝石在黑夜中反而发亮，像是某种动物的瞳孔。就戴着吧，也许今晚闭眼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每日晚上睡觉前都这样想，但每次也都同样在凌晨太阳升起前就醒来。
这次也不例外，当他睁开眼，看着屋棚顶发霉的木板，在心中感谢诸神又让他多活了一天。老猫也随着主人的作息醒来，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跳上床又慵懒的蜷成一团。
白夜不属于他，就连监牢也一样，审判官和年轻的狱卒会提审监牢里的罪犯，或者把更多的囚室塞满。而这个时候，汉斯所要做的，只是在门口摆一个软和的凳子坐在上面，抚摸着老猫扎手的毛发，用浑浊的双眼茫然的看着不远处从首相塔进进出出的显贵。
他不记得曾在凳子上见证过多少人得以坐到这座高塔的顶端，但现在他视野里的却是一个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首相塔的大门。那应该是王后吧，昨天他能听见那些小伙子们说起过，国王罢黜了史摩根伯爵以后，王后就代为执政议廷。
一个王后兼任的首相，真是有趣。
议廷重臣随后鱼贯而入，就像他们曾经紧跟在前首相身后一样，这一切在汉斯眼里根本就没有变。他也看到几个陌生的脸庞，有穿铠甲的骑士，也有穿着锦衣的贵族。最后出现的是穿白袍子的贤者会长老，那些糟老头，想起昨晚的对话，笑容只是让他的眼皮动了动。这些糟老头有段时间没出现了，自从国王传出病重的消息以后，首相塔的门口就没了那些白袍长老的影子。汉斯知道那是懦弱和逃避在作祟，这些人肚子里的知识比他们的白胡子还要多，但见到死亡却比他们秃顶脑袋上的头发还要少。
汉斯摸着老猫的额头上的毛，老猫舒服的动了动，换个姿势继续趴在他的膝盖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对周围发生了什么毫不在乎。他不是也一样吗？虽然睁着眼睛，却只是冷眼旁观一场闹剧，充满鲜血的闹剧。一个又一个人进去视野，然后又渐渐离开，反反复复。他看了好半天，直到眼皮开始对这些厌倦，就渐渐的栽下脑袋打起盹来。
“老头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把他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慢慢的抬起头，看见的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光芒刺眼，而且就在面前。但太阳只是刻在银色的盔甲上，而反射的光芒也不过来自天上的橙日，黄昏骑士，他明白过来。
这个黄昏骑士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论年纪汉斯本该受到礼遇，但在权力面前，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啊，大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他喃喃回答，发现老猫已经不在他的腿上，不知跑到哪里。
“我来确认那家伙还在监牢里。”骑士带着不耐烦的高傲。
“大人，他还在，我昨晚刚去看过。”汉斯想从凳子上站起来，但两条腿麻木乏力，只好坐着。
“主教大人可不会相信一个收受贿赂的狱卒的话。”骑士盯着他手指上的戒指，冷哼一声，“诸神在上，协助恶魔的罪恶不会得到宽恕。”
这些话伤不了他，但汉斯还是低下眼皮，他没有否认，早在几十年前就不再否认，他得到的贿赂是让自己活下去的资本，这有什么罪恶可言呢。
“带我去地牢，我要亲自去看看。”骑士大声催促，昂起的脑袋让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庞上。
“可是，大人，现在地牢里有人看守。”汉斯想休息，他锤锤腿，希望对方能够体谅一个垂暮老人的苦痛。
“看守地牢这是你的职责。”骑士仿佛在教育自己的侍从，却忘记眼前老人的年纪足以当他的爷爷，“老头儿，你难道没有一点儿荣耀之心么？”他又兀自冷笑，“诸神在上，我怎么忘记了你原来是个窃贼，一个窃贼怎么会懂得荣耀。”
这话仿佛一把尖利的尖刀，刺向过往的伤痕，但这依然不能伤他分毫，汉斯平静的看着黄昏骑士从自己身边走过，钻进身旁不远处低矮的监牢入口，就像一只银色的硕鼠。
前方的首相塔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卫兵把守着门口，他抬起头看看太阳，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升到头顶，而乌云正在东面聚集，谁也不知道会被风吹向何方。但汉斯觉得乌云定然是向这边飘来，他又在凳子上歇了好一会，等到双腿恢复了知觉，便挪进房间里。
天空很快就暗下来，正午转瞬间成了黑夜，狂风夹杂着带有潮味的尘土从门外冲进来，紧接着就是震天的滚雷，残破的木屋在狂风和雷响中颤抖，亦如整个卡伦堡一样，这只是入夏的第一场雨，
汉斯不得不关上门点燃烛火，环顾四周，那只老猫竟然不在房里，会去哪里呢，他有些焦急，但随后又不由的笑了笑，原来就算活到这把年纪，看过那么多死亡，难道还对一只老猫那么在乎吗？由它去吧。
封闭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盯着烛火，他静静发呆，空白的思维本什么都不愿想，却又不由自主的回忆过往。回忆双手还健全的时候，回忆左目还没有被某个疯狂的家伙抠去的时候，回忆他还会兴趣盎然听囚牢里死囚的临终祷言的时候。
还有那一段段被人熟知又或者被人曲解的历史，他曾是无数死囚临终最后的倾吐对象，恐怕这个世界只有他知道奈德国王死亡不过是一场意外，却被栽赃给本是储君的王子；只有他知道在死在刑场上的并非科杨罗公爵，而只是一个替罪的仆从；只有他知道特洛恩伯爵夫人被处死的原因是她竟然爱上一个原住民，还产下了骇人的怪物……
这一切，都会慢慢消失在时间的残骸里，被胜利者制造的谎言所掩盖。或许百年之后这个世界早就遗忘了这些事情，而千年之后呢，人们还记得什么？就像萨尔玛的故事，在遇见那个巫师之前，他也当那不过是个传说，可就算知道那是事实又怎样，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恐怖的多，好在他的时日已经所剩不多，就算那些远古的诅咒此时降临，他也能泰然面对吧。
汉斯刚想到这里，烛火又开始诡异的摇晃，就和昨晚一样。烛光随着雷声忽明忽亮，风声化为骇人的嘶叫，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窗纸被照的惨白。
猛然间，不知从何而来凄厉的嘶叫声，烛火同时熄灭，随之而来的还有粗暴的敲门声。
而窗纸上，一个比天色还要漆黑的影子骤然出现，在叫声中疯狂的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