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途汽车站的派出所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钟蕾的眼睛也再不明亮,昏昏暗暗的,就像这夜色一样,看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模糊样子。
钱包手机一应全丢,这是当然的——因为整个手提包都没了。如果不是那硬梆梆的行李箱体积实在可观,估计也是难以幸免。
自己怎么就能在车上睡那么死呢!
拖着行李箱的手也是乏力,于是箱子很抗议——轮子在地上吱啦啦地响,到了上下台阶的时候,也是叮叮当当就这样滚上滚下,毫无怜惜。
箱子满腹委屈,心道我明明系出名门、价格不菲、材貌俱佳,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待遇?这一腔委屈尚未抚平,却又经受到了更严酷的虐待。
一路弹跳着很不容易被拖到小区大门口的台阶上面,刚被拽到半截高的自己,忽得就被撒了手。箱子只来得及看到自己的方形身体一阵乱撞就被磕回到了台阶下面的水泥地上,一声‘哎哟’昏了过去。
于是它也没能看到,在自己主人的面前,在她的台阶上方,站着一个男人。
已经快到接近初春的天气,在这样的夜里,虽然风还是冷,但已透露出柔和的讯息。不像严冬时刻,那样刺骨、那样无情;它们带着一点点情义,虽然很少、只有一点点的温和情义,吹到人脸上、身上,还是融化了冬意。
齐家琛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他一直紧紧望着她的脸,就像从没见过一般,又像几十年没有见,或者是以后几十年都将要见不到一样,贪婪地、每一丝、每一毫、所有的视线都汇集在她的脸上。
“你去哪里了?”他问。
他的声音,再不复当初冷峻与精利,满满柔和,甚至掺杂无奈与颓败。在这柔和下,钟蕾毫不知情地,脑子有些短路,于是这应答也变得断续而无章起来。
“我……有一个案子,我到……”
她没说完,他却几不可察地叹了气。他望向她耳边凌乱的短发,原本蓬松的、顺滑的短发,如今却凌乱地、疲惫地散在耳边的短发,叹了气。他的手下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抬起来。
“无非一份工作,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拼命?”
于是,她的鼻子莫名酸了。
她的鼻子,小巧而挺翘,那样可爱、却又透着倔强。齐家琛不得不低了头,再抬起脸的时候,他没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寂静的远方。
“李政,如果他真的把心放在你身上,这个人……不错。”
他低了声,低到自己都不愿听见;而作为听众的她却丢了呼吸,只能闭上眼睛在那里疯狂地寻找氧气。
告别的仪式原来可以这样平静而体贴。
这是一种放逐还是一种抛弃?齐家琛,如果你不来、如果你不说,我还能傻傻等在这里。给我一个等待的理由是那样简单的事情,你只要不说、不做就可以。
可是为什么?你连这最后一点点权利都要剥夺?而且剥夺得,如此让人感激?甚至帮我安排好一个稳妥归宿?!
缓慢地、齐家琛走下台阶,他默默把那昏迷在台阶下方的行李箱抬到了她的脚旁。
他抬头,终于望向她。她的侧脸,那松散的、随性的短发,遮住了她精致的、光洁的额头,只在一丝丝发梢之间,露出那浓郁的眉眼。
她的眉有着天生的、分明的形状,那样漂亮;她的眼,清澈而晶莹,一下投到人心田般的明亮;她的睫毛一抖一抖的,飘落的全是动人的悠扬。她的乖巧的鼻子,却透着坚强;她的唇,有着那样优美弧度的、柔软的、圆润的唇……他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可是他的眼神里,全是悲伤。
“钟蕾,”他说,“照顾好你自己。”
钟蕾知道她不能回头,一回头,便会将身体里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失去。她还得走回宿舍,还要拉起行李箱,还要继续那个未完成的案子,还要……
还要干些什么事呢?
她的手胡乱地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手,拖起来就走。她真的还有很多事情要多,不能再耽误下去。她人生的道路还很悠长,不会嘎然停步在二十八岁这一年。只是路不好走,脚上也疼,在工地上被砸的那一下不知怎么又疼了起来,即使已经使出所有气力,还是走不快,走不快还走不稳,倒霉的行李箱不知是不是故意,在她毫不均匀的用力之下也是歪歪斜斜,一下狠狠撞到了她的腿上。
身子下意识得一趔趄,她蓦得跌进了身后的一个怀抱。
她的心跳也没了,在那个深蓝色的毛呢外套的环抱下,在那深蓝色毛呢的袖子里面露出的两截灰色衬衣袖口的包裹下,在她自己亲手买来送给他的粉红金的AP腕表的旁边,她连心跳也没了。
只余温热,脸上被两行液体胡乱打击着的温热。
他抱拢她,他的胳膊那样紧,紧到自己也觉痛成麻木。他闭了眼,脸来到她的颈弯,白皙的、被冷风吹得有些颤抖的颈弯,在那里,有他的眷恋。
“钟蕾,忘了从前,把一切都忘掉,我也会……把这一切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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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了尽头,连夜都沉寂。刚下了雨,纬塘国际机场的停机坪在灯光照耀下,冷静地反射着淡白的灯光,像是巨大而光滑的泥鳅的背。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一架由波士顿飞来的波音777经过半个地球的长途跋涉在苍茫的夜幕中好不容易落稳在地面,原本平静的机场到达厅里渐呈喧哗。人们纷纷提了行李涌向出闸口,郑重地左右张望,直到忽然寻见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张容颜,上一秒钟还冷若冰霜的脸骤然为之一灿,隔着几米就恨不得拥抱上去,嘴里喊的不是"daddy""mummy"就是"dear""honey"。
钟蕾推着行李车,在这一团团如出一辙的喜悦重逢中间七转八拐寻着路,终于走出航站楼,放眼望去却只有停车场的门岗里收停车费那位大爷的天蓝色袖子还算眼熟。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说就是嫌麻烦所以才没通知任何人来接机,可不知怎么耳边总有一个不识实务的弱小声音在那儿嘀咕“怕是因为没人可通知吧”!
这种孤独实在可笑!再怎么说,这里不再是北美洲了,咱回国了,到家了;不论姓氏血型,前后左右都是同胞亲人了。想到这里,钟蕾转了身,对着身旁一位正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的中年女人友好一笑道:“劳驾问下几点钟了?”
不料,那明明黄皮肤黑头发的对方却是有些意外、又带些茫然地回望过来,流利回了一句CanIhelpyou——听口音还不是本市人!
算了!钟蕾抚额,苦笑转回了头。远处,是一片连绵而孤独的山形,黑暗模糊了轮廓,与这灯火通明的机场相邻依,一明一暗、一清一乱,看上去简直是格格不入——像她一样。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蓦然联想到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K.Knightley站在球场边,孤独无助却依然美丽坚定——只要才气天分、壮志不移,有这两样过日子,足够了!
她抬了头,就着初秋的沉闷深深呼出一口气,模仿着那朵英伦玫瑰的招牌动作,潇洒地拔弄着自己的短发,头发乱了、人却精神了。机场大巴的站台就在几十米开外,再重的行李都不是问题。然而步子尚未迈开,一辆热情的出租车瞬间截住了她的去路,车窗里探出一个理着平头的脑袋,“要车?”
人生的十字路口,总会停着那么两、三辆命运的马车供你选择,载你驶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只可惜它们通常都伪装成正常的交通工具,无论从外型上还是牌照上,让你看不出一丝端倪。钟蕾望了望自己举过头顶的那只手,原本透露着K.Knightley般孤独而潇洒的气质的那只右手不知何时正以一个非常庸俗的角度正对着出租车的司机,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头顶前方不足一米处正立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出租车乘车点。
于是只能搓了搓掌心,默然将行李箱抬到了这辆她‘命定的出租车’上。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之后难得的陆地之旅自然是引人入睡的良剂,昏昏沉沉中正欲罢不能的时候,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这孤独而倒霉的后排乘客‘哎哟’一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出租车的不锈钢防暴网不是摆设,十分有效地阻止到这一人形凶器在惯性作用下对前排司机所造成的可能伤害;钟蕾直回了半晌的神,撑着从防暴网上爬回了座位,这才想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肿了!
透过挡风玻璃抬眼瞧去,就在自己这辆出租车前方不足两米的距离上,三辆逆行的车子呈箭头状彼此顶在一处。雨后的深夜,平整的公路上面根本没几辆车子,路还宽,敞亮……所以说,这三个司机到底是有多瞎,才能把车开成这模样?
出租车司机嘹亮顺畅的一句国骂,‘呯’的一声摔开车门站了出去。未几,却蓦地戛然而止,他掩了声、解了眉锁,钟蕾见状不由得暗自纳罕,便也跟着下了车,复又将视线投向那挤在一处的‘箭头’顶端——嗬!原来是一辆捷豹XJ和一辆揽胜合着伙儿截住了一辆奥迪A7,这个‘箭头’价值不菲,合计恐怕不少于人民币五百万!
正在此时,捷豹里面踏出一个利落的身影。
他的个子很高、笔挺;许是夜暗,更显得他身上的白衬衫醒目之极。两个袖口随意卷了半截,领口松着,衬衫下摆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搭在西裤外面。他下了车却没打算走,只一转身合了车门,人已倚在了自己的车上。慵懒而随便地倚着,让身上的白衬衫也多出几道皱纹来,却绝不散乱,配上那两条穿着深灰色西裤的长腿,竟满满的优雅俊朗。
他的头带些漫不经心地侧着,头发带着湿意,毫无规则而又自由自在地被风吹得微微动着,于是那十分的优雅俊朗中间便就少了两分儒雅、多出三分桀骜。钟蕾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她从不知道一件平凡的白衫衬和一条普通的西裤竟能让一个男人这样醒目。她甚至有一种直觉,似乎知道这男人是刚刚从浴室里出来不久,发丝上是否还挂着细小水珠,滴到他浓重坚毅的眉梢、炯炯逼人的眼角?
不肖一秒钟,揽胜里又下来三个人;很有技巧地把那辆奥迪全方位包围了起来,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毫不客气拉开了那辆倒霉奥迪的驾驶位车门,司机是个年轻女孩,也不害怕,直接将脸朝向了倚在捷豹上的白衬衫,嘴角漾起两个小酒窝,“哥,好巧喔。”
白衬衫却并不起身、亦不动容,侧着头淡淡投去一瞥:“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我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明明语气只是平常,却天生就一股威严与冷漠。浓郁的眉眼,似是将这暗夜里所有的光芒都凝聚了起来,冷静而清濯地审视着对面的姑娘,不带一丝情感。在那样的目光下,反倒使面容的英与俊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摆设。自这一秒,钟蕾的脚便再没动过分毫。
开奥迪的姑娘从车里彻底站出来,脸上笑得有些僵硬,“哥,你说什么?”
他却没再回答,微微扬了下巴,副驾一旁的男人拉开车门,将个女式皮包拎出来,白翻一通之后显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似是无奈,白衬衫这才终于立直了身体,一步步朝向那女孩踱了过去。
“齐家琛,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大街上,你别乱来!”那姑娘的声音终于抖了,两只手拼命护在自己的胸前,“你再过来我要喊了,我……”
“喂!你别碰我!非礼啊……救命……”女孩子瞬时抬高了声调,钟蕾听得耳边心口一阵酸麻,这才发现刚刚还立在车外的出租车司机早已悄然坐回了驾驶位。平头司机眼望前方数人,满目正义凛然,咒骂一句:“什么人哪,四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说完扭头朝向钟蕾,急急招呼道:“小姐,咱们快走吧,我这还忙着拉活儿呢。”
钟蕾似是没听见;路灯下,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白衬衫几乎毫不费力就突破了那姑娘的自卫姿势,把手放到了那姑娘拼命护着的胸前、沿着那丰满的曲线边缘,伸到了衣服里面……
不知不觉,手心也捏出了汗,心脏在一股莫名其妙的失望当中越擂越快,“师傅,您带手机了么?得报警。”钟蕾猫下腰,对着出租车里面问了一句,她的声音不高,坐在车里的司机没回话,不远处的白衬衫却回过了头;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U盘,并不着力地握着,抬起脚一点点朝钟蕾迈了过来。
夜很静,三环旁边的支岔公路上愈加显得清寂如灰。他的脚步,像是一下下踩在她的心脏上面,钟蕾下意识就朝着自己的出租车方向靠了靠,只是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挨上门把,那出租车竟像是离了弦的箭一般,飞也似就拐着弯冲了出去。耳边似是听到一句“多管闲事”,再一看,那蓝黄相拼的出租车背影早已飘出老远。好在那平头司机总算没丧尽良知,在大约五十米左右处的前方停了下来,慌慌张张打开后厢将两个眼熟的大行李箱抬到了路旁,跟着又跳上车,扬尘而去。
“我有手机,要借么?”说话间,白衬衫走得近了;当真眉眼如墨,眸光如箭,莫说是那昏暗不明的路灯,便是比及此时天上满圆的月亮也多耀眼三分。只是他的脸上却无笑意,边说着,边就当真冷冷将手机递了过来。“顺便跟警察说这里正好有一个入室偷盗的女贼等他们来抓,你刚好可以作个证人。”
钟蕾愣住,不料那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的姑娘叫了起来:“齐家琛,你敢!”
她本是凌厉高声,却在那白衬衫冷酷而坚毅的一瞥中软了下来,吭哧了几秒钟似在盘算,猛得一闪身想坐回自己的车里,却被身旁的男人结结实实挡在了原地。这姑娘这才真正有些焦急,脸也红出几许,告饶望向那白衬衫,只是后者此时正捏着手机把玩在依旧呆立想不清对策的钟蕾面前,便是连头都没侧一下。
被困住的姑娘直将脸也憋得通红,这才咬住嘴唇,极其为难地大声喊了一句:“齐家琛你到底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