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中,贺兰溪感觉到落到头顶的压力越来越大,是那玄衣剑修和那白衣的年轻人在看着他。
那玄衣剑修动了动脚步,似乎要做些什么,贺兰溪便紧绷起来。
“好啦,闹事的人都走了,我还是回去修炼吧。
”那年轻人忽然开了口,此时喊他年轻人也不太对了,他可是位千万中无一的大乘老祖。
贺兰溪垂眸间便见那白衫紫袍的老祖转身往结界内走去,紫裳翩跹。
玄衣剑修还站在那里看着贺兰溪,目光深邃,一动不动。
那白衫紫袍的老祖就回头拉他一把,随后朝还留在这里的金台府众管事与贺兰溪二人说:“你们都走吧,此时沈凉回来会处理,对了,还有你……”
被指着的贺兰溪心下一惊,抬眸望去,一眼撞进一双幽深紫眸,忽觉天旋地转,浑身一轻,似是陷入了某种迷障,却又觉得身心愉悦得很。
那白衫紫袍的老祖抿了唇朝他一笑,“你住这儿是吧?记住了,待会儿要付双倍租金,还有保护费。
”
什么保护费?
贺兰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位老祖已经跟玄衣剑修往结界内走去,他还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我说过让你别出来,我的话你听了就忘是吧?”
“我就是无聊啊……”
“有空无聊没时间修炼?出来了为何不戴上我给你的面具?”
“哎,我设了障眼法的……”
零零碎碎的话语随着二人步入结界的那一刻被隔绝在外,终于安静下来的瞬间,威压也如浪潮悄然退去。
众人皆松了口气,金台府的诸位管事低声讨论着这两位老祖,眼里无不是敬崇与兴奋。
两位老祖的现身,这大概会是金台府再度扬名夕照的一个契机。
终于安全后贺兰溪和顾双城也往回走去,皆是缄默。
陆千珑走了,魔宫的人走了,他们不会再敢来金台府找人,而陆千珑短时间内也不会再亲自来找人了,因为她重伤了,那三刀并不轻。
贺兰溪走着路还觉得有些飘,想起刚听见那白衫紫袍的老祖说的话,他说他设了障眼法……
若是这般貌美还设了障眼法,那他本人该是如何惊艳?
且不论他如何惊艳,但他应该也是故意帮了贺兰溪。
贺兰溪长舒口气,顾双城显然还心有余悸,一直没有说话。
“对不起。
”贺兰溪忽然说。
这话其实是用传音入耳的,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顾双城恍然回神,看着贺兰溪茫然道:“贺道友为何道歉?”
贺兰溪抬眼望月,叹道:“今夜我本不该拉你一起冒险的,虽然我这是迫于形势无奈见机行事,可我今夜还是太冲动了,如果我提前准备一下,今晚就没这么多惊险,你现在暴露了,以后就不能在魔道潜伏下去了。
”
顾双城却是不以为然,“贺道友不必担忧,所幸今夜有惊无险,只要你无事,我就能给三爷一个交待。
至于在魔道潜伏下去,我可以转变多个身份继续留下去,三爷之前也有过吩咐,若是贺道友需要,我会继续留在这边帮你,三爷安排在这里的所有人也都会听从贺道友的安排便宜行事。
”
贺兰溪清楚这个,他有点好奇,“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吗?”
顾双城摇头,又笑道:“我也想知道,不过既然是三爷的吩咐,我照办就是,况且经历今夜后,我也了解了贺道友的实力,也清楚贺道友是个好人。
”
“不,你还是错了。
”
贺兰溪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我不是个好人,我今夜的作为,其实不单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泄私愤。
”
顾双城也停了下来,双眼有些茫然地回应着对方。
贺兰溪抿唇笑道:“其实我爹和外公是被魔君害死的,一直以来,我对魔宫,对魔修的恨意都很深,直到……直到碰上了我道侣,也不是说什么为了他就不恨了,只是对魔修的偏见会少一点,然后我遇到了你。
”
顾双城微一挑眉,很是疑惑。
贺兰溪道:“来之前,三叔怕我会因恨误事,故而同我说了你的经历,你是不慎入魔,我对你的偏见会少一点,信任也会多一点,但我对其他魔修还是……恨不得杀而后快。
”
“今夜我在鬼街确实是杀红了眼,我见到魔宫的人就想起我爹,就忍不住想要除了他们。
我太过冒险,太过不计后果的选择了这条路,也不是说后悔或是认为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叹一下我没有事前做好准备,没有想好会不会连累到你,或是你身边的人。
”
贺兰溪神情凝重地总结着,最后得出结论:“我下次不会这样了,下次我得三思后行。
”
顾双城愣了下,之后又是一笑,“贺道友不必担心,我在这没什么亲友,谁也不会被我连累,我只要改头换面,走在街上没人会认得我。
”
所以他才是顾玄口中一个出色的眼线,贺兰溪理解,又问:“你真的不走吗?顾道友,你现在要是要走的,大可动用三叔给你的传送符,我会给三叔写信告诉他这边的事情。
”
顾双城笑容里多了三分黯淡,更多的七分是释然。
“不走了,来这这么多年,我倒还算是过的风平浪静,今夜与贺道友一起冒险过后,我反而将心结解开了,正道中对魔修的偏见不会少,即使我是不慎入魔。
我该留在适合自己的地方。
”
留在魔道,留在群魔乱舞的夕照,为正道中的幽明山做眼线,哪怕是生死难测朝夕不保,起码也比回到正道,遭世人唾骂驱逐好。
贺兰溪想到这沉默了下,“自从魔君无为出世祸世以来,三十年前那场正魔之争之后,正道中人对待魔修的态度确实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
说到底,这也是幽明山的罪孽,该由幽明山来承担。
贺兰溪不会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但这必须有个人来收场。
顾青竹现在不在,他贺兰溪就来解决,问题总能解决的。
“你既然愿意留下来帮我,”贺兰溪看着顾双城,郑重道:“那我或许可以告知你一些秘密,你说的对,我来这里确实身负重任,首要任务是不可说的,抱歉我无法告诉你,而另有任务是三叔默许,这点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
顾双城,你可知道,魔君无为已经在九幽境韬光养晦三十年了?”
顾双城意识到这话题有些沉重,神色认真起来。
贺兰溪接着道:“三十年了,魔宫经历一场风波,如今已经渐渐恢复当日辉煌,而正道诸仙门经过三十年的休养,实力也在扩增。
”
顾双城皱眉道:“贺道友的意思是?”
贺兰溪正色道:“不久之后,正道会开始新一轮的伐魔之征,他们早已经在筹谋此事了,只等一个契机,也或许会是魔宫会一步出手,总而言之,目前的平和都是假象,而你我,将要成为试探魔宫实力的试剑石。
”
顾双城心下一震,“这……”
贺兰溪见他面露震惊,又解释道:“我这次来魔道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贺家一直没对外说明我的身份和我的作为都与他们无关,其实我来这是为了幽明山,为了将这魔道搅得天翻地覆,为了让这假象破灭,为了下一轮的正魔之争。
”
贺兰溪说着又是一笑,稍微有些苦恼,或是不解。
“我也不知道为何一定要争下去,正魔两道的理念差异太大,都说魔修杀人如麻,实则不乏好人,正道仁善,却也不缺恶人,可总是要争下去,这是千万年来积累下来的沉疴,这僵局已经维持太久,或许争了会有变化。
”
“而我……”贺兰溪笑得有些凉薄,“或许旁人争是为了正道,为了公义,为了邪不胜正,我却只是为了报仇。
我卑劣,自私,但我想做,我就来了,你若信得过我,那就留下来帮我,在这魔道之上,搅弄一番风云。
”
如果说正魔之争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天下太平,而他们现在做的,就是让这一幕暂时的盛世太平乱起来,提前为下一次的正魔之争铺路。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贺兰溪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他只知道,来魔境之前,顾玄同他说过——
若可以,有多大力用多大力,将那魔道捣乱了才好。
那一刻贺兰溪就明白顾玄的意思了,他想说顾玄太过高看他了,何不另请高明?他也的确说了出口,顾玄却只是笑而不语。
顾玄其实聪明极了,他知道贺兰溪恨着魔宫和魔君,既然他来到了这里,怎么可能不干点什么就走?
贺兰溪说完后,顾双城隐隐激动起来,“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为正道做些事情,贺道友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
贺兰溪点点头,松了口气,脸上的沉重便没了,他还是不适应这种气氛,刚才就是总结一下今晚的经过,吸取经验,顺道跟顾双城说出目的。
于是说完后他又往长街走去。
“既然明白了,我们马上转移,此地不宜久留。
”
“为何不能留?”顾双城快步跟了上来,疑惑地道:“那两位老祖现身,魔宫的人定再不敢入金台府,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贺兰溪摆手,“今晚的事是因我引起的,整个金台府恐怕已经传开了,就算那两位老祖目前还没有找我算账,可难保其他人的目光不会一直盯着我,金台府也不是安全之地,而今最好还是另找个地方躲一躲。
”
见好就收,是贺兰溪素来的作风。
顾双城道:“对,可整个夕照都是魔宫的地盘,我们要躲去哪里?”
贺兰溪若有所思道:“这你倒不必担忧,我自有去处,只是这段时间暂时先不要招惹魔宫的人了,就算见了他们也还是先跑为上策。
”
贺兰溪说着想起不久前在人间清欢楼和顾青的谈话,顾青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随时可以过去,一旦藏匿起来,由明转暗,谁也找不到他。
可现在还是先回去看看朱雀在不在比较重要,贺兰溪暗地里放出神识感应过,朱雀身上的追踪法器还在这金台府内,出事的概率不会太大。
顾双城二话不说又应了好,又像是不太理解,小声问道:“那什么,我知道贺道友实力不差,你这么厉害,我们见了魔宫的人真的要跑吗?”
虽然别人的夸赞的确会让他心情愉悦,贺兰溪还是摇了头,“魔宫能人不少,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头总有人比我厉害,我道侣说过,打不过就跑,不跑是傻子,这有什么丢人的?”
顾双城垂头听训,这一夜的生死经历,他已经对这个年轻的修士极度信任,甚至钦佩不已,唯命是从。
“贺道友说的是,贺道友的道侣这话话粗理不粗,定是个大智慧的人。
”
这约莫就是顾双城随口一句吹捧,贺兰溪一听顿时乐弯了眉眼,比听到他夸奖自己时还要更开心。
“那可是,我道侣可是你们顾山主,他当然聪明了!”
顾双城猛地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兰溪,这贺少主真的会是他们顾山主的道侣吗?
可他还有个儿子啊……
而且他们山主,真的会说出那种‘不跑是傻子’的话吗?
这信息一出,顾双城半晌没回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二人已经回到院落里,同时一路上贺兰溪也感觉到了来自许多不知名邻居的探视,不过大家都安分守己,他就当做没看到。
贺兰溪推开了小院门,声响刚起,里头缩在门槛前那一团小小的朱红身影便窜到他脚边,一把抱住小腿,霎时间委屈巴巴的哭了起来。
“呜呜……娘……”
朱雀没事就好,贺兰溪在顾双城那种难以言喻又欲言又止的眼神下抱起朱雀哄了半天,确认他没受伤后才松了口气,想起在巷角捡到的那张符箓,又问他有没有出去过。
朱雀老老实实地跟贺兰溪说了自己跑到巷子外去等人,不过没等到人,反而被一个怪叔叔吓到了。
那一只白嫩嫩的手上攥着一颗松子糖,朱雀的小脸上还是惊恐煞白的,“怪叔叔给的,我害怕……”
那颗松子糖朱雀不敢扔,更不可能会吃了,就胆战心惊的攥了许久,直到看到贺兰溪回来才告状。
贺兰溪没忍住笑了,捏捏朱雀的脸后拿过他手心的松子糖检查。
糖是普通的糖,没被人下药下蛊,贺兰溪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淡。
“你再给我说一下,那个给你糖的人长什么样?”
朱雀皱着脸想了一下,还是一脸的委屈害怕,捏着贺兰溪的衣襟抽抽噎噎地道:“长得,就是人的样子……他还问我是不是姓贺……”
顾双城在一旁问:“是有问题吗?”
贺兰溪没说话,只抱着朱雀进屋去,让一脸谨慎的顾双城去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则抱着小孩坐在门前等着,还给了朱雀一块灵石啃。
看来真让他猜对了,这金台府果真不能久留。
贺兰溪打量手上的松子糖许久,末了还是将其随手丢弃在草丛里。
夕照的天黑得早,天亮的时辰也似乎要比人间更晚。
北地魔境昼短夜长,天亮了,遍布血腥的夕照又被晨雾洗刷一清。
这一夜如往常一样过去,街上、墙角、地面上沾了谁的血迹没人说得清,哪儿又多了几具尸体,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切如往常般冷漠。
然而实质上,有一些变化却在魔道修士中炸开了锅。
比如贺家少主突然出现在夕照魔境,魔宫代宫主温择玉下令猎杀不成,反被其灭了整个第五楼;
又比如昨夜魔宫的人为了追杀贺少主闯进了沉寂多年的金台府,竟引得金台府内两位大乘老祖现身,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陆千珑也身受重伤,翌日还亲自上门给那二位老祖赔罪。
魔宫没了第七楼,魔使陆千珑又因其重伤,魔宫更是因为给金台府赔罪丢了老脸,温择玉勃然大怒,已下令魔宫中人全力追杀贺少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贺家少主而起,贺家少主,正道中人。
这么多年来魔道不算风平浪静,却也从未发生过这种事,魔宫也从未吃过这种亏,而这位贺家少主的事迹一公布天下,整个魔道都开始恐慌了。
他们认为贺家少主不仅仅代表着正道仙门之首的西陵贺家,代表着他那位仙道首席的母亲贺家家主贺悯,也隐约是代表了正道。
那么贺少主来,是否代表着正魔两道之间长达三十年的僵持即将打破,再一次正魔之争的开端?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一旦正魔之争开始,他们都会受其影响,这于他们而言相当重要,一如断人财路或取人性命。
贺家少主的名声怎么都遮掩不下,第七楼的覆灭在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无数人都在猜测着贺少主到底是什么实力,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明平和的夕照,其实暗地里一直存在的混乱已经开始蒸腾发酵。
而这么多人口中议论的那位不知是神是魔的的贺少主,此刻正藏在一处幽静小楼,藏得安安稳稳的。
“我说,现在整个魔宫都在找你,那可是差点挖地三尺了,你才来这几天,这就灭掉了温择玉手底下的第五楼,你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凌霄说着眼巴巴地看着贺兰溪,脸上全是好奇。
贺兰溪没跟他说话,而是手把手教朱雀练字,他现在是闲下来了,知道这情况自己暂时不能出面,他只能窝在顾青给他安置的地方苟且偷生。
这闲着闲着,就教下朱雀练字好了。
朱雀苦着脸,想哭也不敢哭,被抱在贺兰溪怀里,白胖胖的手上捏着笔杆,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
贺兰溪也不着急,还抽空回头跟凌霄说话,“也没什么,主要是我运气好,天道眷顾。
”
凌霄与白洛皆是额角抽搐,他哪有什么天道眷顾……
不过贺兰溪现在还敢跟他们联系,凌霄不得不赞叹他的胆量。
贺兰溪松开了朱雀,叫他先休息一下,这才问起二人。
“怎么,二位前辈突然来找我,是有了顾山主的下落吗?”
凌霄和白洛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预料到会是这样,贺兰溪也没什么特别失望的,叹气道:“也是,才多久,要找人也没那么快。
”
白洛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闻言贺兰溪愣了下,白洛的眼神很认真,他可以肯定白洛是真心想帮他,可又不明白白洛为何会帮他,他眨了下眼睛,末了只是一笑。
“二长老的好意我心领了,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事想问问二位。
”
贺兰溪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你们知不知道,那金台府的两位老祖都是什么样的人?”
白洛这便沉默了,凌霄一听却是顿时扑哧笑出声来。
“魔宫的人找你都快找疯了,这关头你还有心思打听金台府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