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东边冒了个头,将一泓清水映上暖色。
小贺将休宁剑擦拭干净,悄无声息的放到门前便起身走远了些,屋中二人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只字不曾听过。
善明出来时正巧见到那一柄搁在门前的灵剑,而门前的红衣人早已起身去了湖畔的九曲长廊下,坐在那檀木栏杆上,安静的望着日出。
比起往常,这人简直乖得不像话。
善明莫名勾了勾唇,没动那灵剑,抬步向长廊下走去。
湖畔的老槐树垂下细长的纸条,偏不开花,却结了一树的果,风一撩过,那纸条便要忍不住攀向檀木栏杆上坐着的人。
镜面般的湖水上倒映着那一袭红衣,大抵是连这自然也难得一见这般绝色容貌,要以这般情形将他的容姿留下。
白衣僧悄然立在身后,清润嗓音亦是柔和清雅的。
“贫僧猜,你们昨夜定是吵架了。
”
小贺回头斜睨善明一眼,不以为然道:“我们哪天不吵架?还有秃驴,你这话刚问过顾青竹,又跑来问我,你是不是太八卦了?”
自从上次这和尚同小贺说了心里有他这种话后,这一次倒是这和尚头一回再跟他独处,以及主动与他说话,且还是这种不该他问的话题。
但善明也不避讳,他只笑道:“那小贺道友可否同贫僧说说,你们昨夜到底遇上了什么?”
小贺嗤了一声,是不想说,可这一肚子火气又憋得慌,他抿了抿唇,便不高兴地道:“说起来,昨晚那个疯女人是叫程灵璧吧?”
善明昨夜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那一袭暗紫,遂不否认,也不点头。
“或许吧。
”
小贺便又斜了他一眼,哼唧了一声,才往边上挪了挪,直接靠到了朱红廊柱上,还懒洋洋地支起一条长腿,撑着下巴望着天边。
“那个疯女人好像认得我跟顾青竹,还跟我们有仇,特别是针对顾青竹,但是我不认识她,顾青竹也说他跟着个女人没关系。
”
善明似懂非懂,问道:“一如贫僧先前说贫僧见过你,而事实上,你其实从未见过贫僧?”
小贺忍不住笑了一声,回头望着善明,“你怎么还记着这件事,秃驴,我问你,你们和尚规矩不是很多吗,不准骗人的那种?”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善明纠正道,又说:“贫僧的确见过小贺道友,却不是这一世。
”
“难不成还有前一世?”
善明点头,“正是。
”
小贺又笑了一声,这次是满脸都写着毫无兴趣。
善明想了下,问道:“小贺道友可听说过神机入梦?”
“没有。
”
善明解释道:“这是多年前的一种禁术,可在梦境回溯往昔、预知今后。
”
小贺眯起漂亮的眸子,脸上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你说你用过这个禁术调查过我?”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但这也是事实,善明垂眸道:“贫僧自小就时常会见到一些不切实际的景象,师父说,贫僧这是生来就有的天赋,那些画面中总有些是贫僧看不懂的,贫僧也便以为无关紧要,但贫僧也一直有种感觉……”
他忽然顿了一顿,小贺便问他:“什么感觉?”
“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或者可以称之为前世遗憾,今生使命。
”
善明看着他说,小贺一时沉默,片刻后才道:“你认为,你的使命是什么?”
善明摇了摇头,又垂下那一双清透清澈的眸,但他又含糊不清的说:“或许,是去见一个人。
”
二人便又都缄默下来,善明垂着眼睛,却望着湖面上小贺的倒影。
他素来坦然,可当着小贺的面说出这种不适合他现在僧人身份的话,他不敢直视对方。
幸而湖面如镜,他能清晰见到小贺的脸,随后,他见小贺将好看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对方是难堪还是恼怒,但紧接着,小贺唇上那一条直线往上挑起,弧度越大……
“哈哈哈,臭和尚,你居然还在肖想我啊!”
善明双目一怔,清俊的脸颊竟是飞红,他强装镇定的稳住了自己的心神,默念起经文,捻动了手上那一串檀木佛珠。
小贺却也不害臊,还笑着道:“有贼心没贼胆,你若真喜欢我,怎么不敢为我还俗?连说一句喜欢都藏着掖着。
”
善明微皱起眉头,却忍不住望向湖面那个倒映,却不料,他见着湖面上那红衣人正笑得分外好看,一双桃花眸子竟也在望向湖面上的他。
善明心中一慌,顿时猛地跳动了一下,却不是心中急躁。
这一刻,他像是触碰到了在万里宁静祥和的云乡之外的风花雪月,莫大的喜悦涌现心头。
是悸动,却也是不该有的心动。
善明毫不犹豫退缩回去,双手合十,阖上双眸,可这一刻,他眼前见到的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副极美的画卷,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他在春华绚烂的仙境中行走,白袍上一尘不染。
草木皆盛,终于到了尽头,仿佛瑶台琼液的仙湖缥缈这淡淡雾气,截断万里琼花,仙湖之上却有一株形似红莲,嫣红极美的花苞。
那个花苞并不打算盛开一般,尽管如此,那泣血的红,细腻的质感,独独开在这仙湖之中,也有种难以用任何语言来描述的美。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取到这朵小花,只记得到手时,这朵本该成了花苞,将近花期的红花却成了掌心上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后来他将这种子带到了何处去也不太清楚了,直到种子被种下,在某个夜里抽出绿苗,再在某一天化成人形……
画面停顿在这一刻。
约莫十一二岁出头的少年着一身似那日所见花瓣一般嫣红的衣裳,懵懂清澈似金琉璃般的瞳眸看着他,明明只是初生,却一点也不怕生。
他问,是你把我种出来了?
他好像应了是,又好像呆滞住了。
少年打量了他好一阵,于他化形后第一次绽开笑颜。
他便想到那一日所见那株红花,若是开了花,也如他这笑颜一般艳绝吧?
然后他听到少年说,那你以后,就是我的……
画面戛然而止。
善明紧皱着眉头,耳边再度响起小贺放肆而不知是否含着嘲笑的笑声,眼前是一片昏暗。
原来他还闭着眼,善明张开了双目,不自觉望向眼前的红衣人。
同一样鲜红滴血的衣裳,几乎没有太多差别的一张脸,甚至可以说,本体都是一样的……
善明已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却又感到一丝悲凉,不为此刻,只为那个画面中的他。
他依然听不到少年对他独有的那个称谓,但他有种直觉——
他定是为了再见少年一面,才有了今日的善明。
“哈哈哈,傻和尚,你别忘想了。
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是有道侣的人,就算你喜欢我也不行,这天底下想睡我多了去了,我可不怜悯任何人!”
小贺毫不留情地说。
善明心中却没什么波动。
方才在那突如其来的景象中所经历的那一刹那悸动也渐渐恢复平静,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和尚。
于是善明双手合十,垂首道:“贫僧知道,贫僧只是有些疑惑,不吐不快。
”
“你知道就好。
”
小贺摆摆手,竟难得没有落井下石,他只是觉得善明有点可怜。
为了那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喜欢他,明知道他不会对他有任何青睐,就像他那样傻……
呸!
小贺赶紧啐了一声,他才不傻。
但总有人戳破他的伪装。
善明恢复冷静后,便又淡淡道:“小贺道友,昨夜在通天楼里,你惹了顾山主不快吧?”
又回到这个话题,可这话换成了这么一个说法,小贺就忍不住了,立马反驳道:“什么叫我惹他了?分明是他想杀我!”
善明一顿,“为何?”
嗓音不自觉冷了下来。
小贺不曾留意,只愤愤地道:“那疯女人要杀他,他又不愿意给我解开封印,我只能假意投靠那疯女人,没想到那疯女人还逼着我杀他,他听了之后立马就拿剑指着我!”
善明闻言略一挑眉,那身不知何时凝起的寒意已散了去。
小贺又道:“我是为了救他嘛,我为什么要杀他,反倒是他太过分了,说动手就动手,我还以为他真的要杀我了,他又把剑挪开了……反正我不管,他拿剑指着我这点我就是气不过,明明我是为了救他,他还不相信我!”
难怪平日里无论顾青竹如何训斥小贺都不会真的离开他半步,而这次顾青竹重伤,小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想来是因为那一剑伤了心。
善明想通后,却只是笑叹道:“如顾山主不信任小贺道友,小贺道友同样也不信任顾山主。
”
他倒是点破了这个事实,小贺忽地不说话了,面上紧绷起来。
善明又劝道:“顾山主或许也是为了迷惑程灵璧,而且顾山主的内伤,还有几分是因怒火攻心造成的。
”
小贺双眉蹙起,也想起了当时他跟程灵璧说话时,气得顾青竹吐了血,当时他还想问顾青竹何必如此,如今看来……
“贫僧看来,顾山主也很在意小贺道友。
”
小贺便幽幽斜睨着他,不赞同道:“他在意的该是贺兰溪。
”
善明笑道:“小贺道友可是忘了?你,也是贺兰溪。
”
小贺皱紧眉头,满脸写着不承认。
善明笑了笑,复又望向远处日头,“其实小贺道友明白,只要是贺兰溪,心中都会有顾山主。
”
凉风拂面,荡起一池涟漪。
小贺冷冷地注视着善明,一言不发,冷得似数九寒天。
善明似没有察觉,又无惧无畏,嗓音悠远,似一曲曼妙笛音——
“小贺道友,时间不多了,贫僧陪你看完这场日出吧。
”
时间不多了……
这倒也是,小贺垂下双眸,静静望着湖面倒影,他见到了湖面上的另一个自己,一如他和贺兰溪那一次在灵台之内的一眼相视。
他看见了他……
他即是我,我亦是他。
暖洋洋的日光洒落湖面,暖光折射,将素来无人的圣童祠镀上一层柔和金光,日头早已完全跳出柳梢头。
空气中充斥着清新的气息,贺兰溪深吸口气,直觉身心舒坦,却记挂着那个不论是身上还是心上都受了伤的道侣,他回头同善明笑着告辞。
不动声色间,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善明并不意外,双手合十朝他一颔首,面上淡然如初。
如他那一夜的出场,仿佛那混浊世间里唯一的神明,照亮贺兰溪的前路,将他救出困境。
贺兰溪没想太多,快步往禅房走去,路过门前时,一眼扫到那一柄损伤不小的休宁剑,他挑了眉尖,还是抬手将其捡了起来。
顾青竹正坐在罗汉床上给自己调息疗伤,双眸紧闭着,脸色惨白,双唇也是没有丝毫血色,寡淡得近乎白纸。
贺兰溪走近过来,将灵剑轻轻放到了小几上,也就这般轻手轻脚的动作,顾青竹便警觉地睁开了双目。
初时,还有几分冷然。
贺兰溪歪头望他一眼,又笑嘻嘻地凑上去,一屁股做到顾青竹身边去,几乎和他贴着手臂。
“伤势好些了吗?”
顾青竹剑眉微蹙,惊疑不定地望着贺兰溪好一阵。
贺兰溪只好笑道:“我回来啦。
”
顾青竹眼底欣喜暗涌,但面上却是撇开了目光,将那视线落到窗台外那一枝半开芙蓉上,唇也不动,只淡漠的“嗯”了一声。
这时候还端着面子,大概是真的伤心了吧?
贺兰溪有些哭笑不得,他还得去哄哄顾青竹,不过想了下,他只是伸手抱住了顾青竹。
顾青竹似是动容,他一回头,便猝不及防地被他亲了唇。
“……”
有人妄想用美人计迷惑他……
贺兰溪笑着哄道:“不要生气嘛,我知道错啦。
”
毫无诚意,但顾青竹抿了抿唇角,摇头道:“你没错。
”
贺兰溪也眨着眼睛道:“我替小贺给你道歉呢。
”
“不必。
”
说起小贺,顾青竹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俨然不想再提。
而他此时伤重,说话和动作稍微大一些都有些艰难,声音也轻飘飘的。
贺兰溪暗叹一声,赶紧扶着他躺下,顺手拉起边上的薄毯盖在他身上,才教育道:“不管怎么说,小贺也是我的另一面,是我让你伤心了,不过顾青竹,我认为你还得跟小贺道歉。
”
顾青竹面上本是忍不住暖化了些,指尖正寻到贺兰溪的手,却又僵住,皱着眉头问他:“为何?”
他这一刻略带着些许不可思议与沮丧的表情,像极了被贺兰溪抛弃了一般。
贺兰溪忍着笑将那些杂念抛去,一脸正经地说:“你也知道我能清楚小贺做什么,甚至是在想什么,其实昨晚那会儿,他并不是真的要出卖你,他只是想救你,可你拿剑指着他,还说话伤他……”
见顾青竹那眉头皱得更紧,贺兰溪改了口,笑道:“你们也算是打平了吧,一人伤对方一回,不过我都给你道歉了,等他出来后,你也得给他道歉。
”
顾青竹并不言语,但那点不情愿贺兰溪看得清楚。
“兰溪,云寂很快就要来了。
”
贺兰溪倒也知道这一点,更清楚顾青竹这一刻的意思,这是在告诉他,小贺很快就会被融合,不复存在,而他,大抵也真的不想再管小贺了吧?
不知为何,贺兰溪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南燕大抵也就安稳了,程灵璧再厉害,只要有云寂在,应该不成问题。
”
顾青竹见他刻意回避,忽地紧握抓住了他的手,双目固执地盯着他。
“兰溪,你是不是不想见云寂?若是当真与小贺融合,那最后留下来的,会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