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辰从大理寺出来,直接去了白府。
潘叔由小厮通报后,出来迎接时,脸色微僵:“姑爷,您来的真不巧,夫人半个时辰前带着小姐去城外烧香去了。”
褚辰撩袍步入府内,没将潘叔的话放在耳里,潘叔再僵,又道:“夫人今日是带小姐去吃斋祈福的,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您这是要等下去?”
潘叔心里默叹: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当然了,面上依旧恭敬照常。
褚辰身子定住,站了片刻,略显踌躇的转过头:“那我改日再来。”
他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潘叔看着镇北侯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早干什么去了!现在知道疼惜小姐了!可怜我家小姐如今痴傻成了顽童模样,叫老爷知道了,还不得
张罗着和离。”
若素不在侯府,褚辰也无心归家,就亲自约了督察院佥督御史林大人和刚致仕不久的礼部尚书王大人在宝月楼一聚。
王大人年事已高,又是三朝元老,之前朱允弘施暴政,重用了汪直等人,害了不少无辜忠良,他一度以为褚辰身为帝师却是袖手旁观,后来朱允弘下台,才得知褚辰其实暗中护住王家和几个赤
胆衷心的大臣,其中就包括林府。
因错怪了褚辰在先,还当街大骂过他,这番褚辰相邀,便早早就赶来了。
这些一辈子读圣贤书的文人,在朝堂上都是能说会骂的,且知错就改,能为一条信念丢了脑袋,也能因为得一知己,而肝脑涂地。
相比而言,林大人稍显郑重,加之他的女婿乔魏孟如今也是褚辰这一派的,他也就明智的选择了阵营。
二人先后抵达宝月楼,就有专门的小厮上前恭迎,宝月楼可谓京城最为繁华的酒楼,里头的菜价,酒品绝非一般官员的俸禄能承受得起的,不过大多数朝廷命官家中都有私产和祖宗留下来的良
田铺子,当然了,中饱私囊,纳贿之流也大有人在,只要不过分,就算上峰知道了,也不会细究。
宝月楼每一处都安插了褚辰的眼线,他一开始置办这家酒楼,并将它打造成全京城最为奢华的存在,目的就是了及时掌握京城权贵的动静。
鲜少有人见过这家酒楼背后的真正主人,王大人和林大人也不知情。
二人入了雅间,就看见褚辰已经端坐在内,里头布置了四方桌,酒菜皆已上齐,有四个出落水灵的丫鬟在一旁静至,以备伺候用膳。
王大人是一根筋的忠良之士,却有个头等的弱点---贪吃,且口味出奇的刁钻。
林大人则一切为了家族门楣为重,林锦涛眼下在国子监也备受大儒看好,来年必定高中,中什么名次不打紧,重要的是朝中有人,翰林院几年观政一过,登上什么位置还不是辅政大臣一句话的
事!
“二位大人请坐,本官已备下薄酒,专候二位多时。”褚辰亲自斟了酒,那薄胎的青瓷杯盏经酒水一灌,在斜照进的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如璞玉皎洁。
王大人和林大人先后入座,身后的丫鬟上前左右各站一个,伺候着布菜。
褚辰身侧空无一人,他不喜女子靠近,这个习惯,两辈子未曾改过。
甘纯的酒香溢了出来,满桌席面包罗了南北两地的特色,香气,卖相,甚至辅料都是上等,样样精细出挑。
王大人看着面前的桂花鱼条,叉烧鹿脯,佛跳墙,茄鲞,清炖金钩翅,清炖蟹粉狮子头,银芽鸡丝和几样叫不出名儿的佳肴,晃了晃神,他可是个清官,哪里有闲置的银子时常来宝月楼大快朵
颐?
不过,此番褚辰的用意?
虽说,王大人已经痛悔过自己曾骂错了褚辰,可褚辰在他心里的印象,仍旧是城府深似海,他已致仕,很多场合也不必顾及同僚之谊,直言道:“不知褚大人这一次邀请我二人是为何事?”
林大人也正有此问,却悄悄撇开视线,看着案几上镏金鹤擎博山炉,轻笑:“此物不同寻常,这宝月楼当真是藏宝纳玉的地方。”
在朝堂里打滚多年的人,大抵都是人精,褚辰浅笑不语,虚手一请,示意让王大林和林大人喝酒,他自己则是先干为敬。
一杯酒下肚,先是清泉一般的让人为之一振,旋即就是火辣的灼烧,秋露白就是这么个滋味。
褚辰这才启齿:“二位大人也知,文天佑已官复原职,文家历代忠君报国,长信侯府却是早年就没了当家主母,加之文大人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本官想让二位做个媒。”
话至此,王大人和林大人哗然一凛。
说的真够直接!
褚辰想给文天佑找个夫人?
这文天佑不是前阵子想用新皇交换白若素么?
褚辰这是报复?还是维护?
饶是二人心机颇深,也是猜不透了。
林大人先道:“这.....文天佑去年丧妻,与那前妻又无恩爱之谊,续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褚大人以为哪家姑娘合适?”他猜测,难道是为了稳住文天佑,这才起个这个念头?
虽说同僚之间,是没有资格干涉旁人婚事的先例,可褚辰的身份不一样,他以小皇帝的名义颁布一道圣旨,那就等同于赐婚了,文天佑不娶也得娶。
王大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该不会是看中了他家宝贝孙女,王玲月?
当初,王玲月倾心于褚辰,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前阵子王大人倒是相中了承恩伯白虎,可眼下这人又远在北疆,每个三五载也会不来,只是文天佑......不合适啊。
王大人在朝为官时,就格外嫉恨文天佑,深知此人心狠手辣,无情冷绝。
褚辰无视王大人刀子一般的神色,再度自己续了酒,淡淡道:“八公主年有十八,如今正陪同太皇太后在皇陵守丧,本官以为先帝半年丧期已过,公主出阁也未尝不可,再拖下去,怕是会误了
公主大好年华。”
多虚荣的话啊!
林大人心里默念,王大人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拿王玲月做牺牲,谁嫁给文天佑,他都没有意见。
不过,二人又同时一个激灵,这招实在是高,文天佑要是娶了八公主,那就是驸马爷了,正宗的皇亲国戚,断不能再与朝廷对抗,更不能置小皇帝与不义,真要是做出个投敌之事,那就是文家
满门的耻辱。
世代忠良的美誉将毁于一旦!
这一下,文天佑不仅被套牢了,还被套的无路可走了。
林大人稍作调整,立马大笑:“褚大人此言甚是,下官也觉得妥当!”
王大人摸了摸花白的胡须:“文世子和八公主堪称绝配,这个媒人,我也做定了。”
一番‘谈笑祥和’,文天佑和八公主的婚事暂且就定了下来,何时将赐婚的圣旨送到长信侯府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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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黄昏,褚辰独自一人倚楼品茗,宝月楼下是一条长而宽的青石街道,是从城郊回到白府的必经之路,林大人和王大人走后,他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他这样的人极少有这样的闲暇去专心等一个人。
西沉的日头映红了满城繁华,不远处陆续有店家点燃了灯笼,褚辰的眉头越拧越深,他知道孩童都是贪玩的,可是这个时辰也该回府了。
他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尤其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护的女子,但凡有一点出乎了自己的预料,都会令得他十分惶恐。
许是曾失去的彻彻底底,眼下一分一毫的失误,都会让他无比惊慌失措。
“来人,备马!”他终于熬不住,大步出了雅间,朝着城郊而去。
墨殇骑马紧随其后。
城郊只有一处大清寺,寺庙占地不大,却被世人口口相传,说是极为灵验,不少贵妇小姐都会前来吃斋烧香,以求庇佑,当初侯夫人就是在此地替褚北严吃斋念佛的。
所以,褚辰对这一带而是极为熟悉,几乎是轻车熟路就到了大清山下。
果然,寺庙外停着一辆华盖轻纱幔的马车,外头檐角下还挂着两盏羊角琉璃灯,看到熟悉的景,熟悉的物,褚辰的步子加快,步入庙里,却是空无一人,他心里一紧,见到有路过的小和尚,揪
着他的衣领问道:“白家夫人可在?”
墨殇欲上前制止,一朝辅臣为难一个出家人,这事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小和尚一怔,想了想,今个儿还真有一位叫做‘白夫人’的香客,只是......
“施主请先放手,小僧告之于你便是。”小和尚十来岁的模样,却是佛心早成,对褚辰的威压并不在意,可但他看到褚辰腰间的软剑时,却是为之一振。这不是祖师爷的东西么?
但也只是一瞬,小和尚便不再注意,这世间的因果看起来耐人寻味,实则不过是早就注定,只是世人看不穿,苦苦挣扎罢了。
他道:“女施主等人在后山荷花池议事,施主可到那里去寻找一二。”
小和尚言罢,敲着木鱼,悄然离开。
褚辰站定,目光在墨殇脸上一扫,闷声道:“去后山!”
他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这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遇到若素的事,所有城府都成了笑话。
大清山很矮,所谓后山也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褚辰来之前,白灵正和一个贵妇,垂泪以对。
那贵妇穿着华丽,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面容姣好,年岁三十左右,和白灵相差无几。
“我原以为公主你早就.....没成想今日还会再见到你,当初要不是午门之变.....”说着,便是泫然欲泣。
白灵拉住她的手:“我早不是什么公主了,你今后也莫要这般唤我,虽说狗皇帝已经不在了,可这事万一传出去,到底还是会引出不少麻烦,你呢?近年可顺遂?”
此妇曾是白灵的闺中密友,是已故兵部尚书家的幼女,曾今的太子府与尚书府邸就在一个胡同里,二人幼时关系十分要好,不然也不会一见到就认了出来。
女大十八变,可眉眼情态是变不了的,更何况还是白灵这样出挑的相貌。
先太子被先皇所害,太子党一派也是杀的杀,几乎无一人幸免,已故老兵部尚书,赵凌,就是其中一人。
“有什么好不好的?那人害死了我父亲,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妇人叹道。
她如今是兵部左侍郎李秦的夫人,而这人又曾是她父亲的旧部,只因出卖了赵凌,才被先皇重用,本来赵家千金是要被贬为奴籍发卖出去,谁料李秦此人早就觊觎她良久,不畏家中阻挡,执意
娶她为妻。
这一宠就是十几载,至今后院无旁人,膝下倒也添了两男一女。
白灵默了默,也不知如何宽慰。
同样身负杀父之仇,她不是也没有报么?如今仇家倒是死了,可这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哪里会有十全十美。
赵氏又道:“你放心,这件事,我谁也不会说,今日知你还活着,我当真是欢喜,今后也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旧友偶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这厢,若素由巧云照看着,在荷花池边玩水,而她身侧还有一人,她便是赵氏与兵部左侍郎李秦的小女儿,今年才刚五岁,相貌随了她的父亲,略显男儿气,体格也比一般同龄女童要稍大些。
她见若素长的好看,又身段高挑,却似乎跟她一样,不太像太人,就一路跟着她,要与她一块玩耍,这番见若素不知道怎么倒腾出一根竹棍,在荷花池里绞着,不一会竟然就轻易捞出一朵才刚
冒出绿意的荷叶出来。
她大惊,对若素充满敬仰:“你就是褚家大奶奶?你这是作何?”
若素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小丫头傻里傻气的,嫌弃的瞪了一下:“告诉你,你也不懂!”
她那日醒来后,对一切都很陌生,可偏生又似乎很熟悉,很多事都是自来熟,比方说今日起榻,用过早膳后,白灵请了西席女先生教她识字,她本来是不认识字的,可没一会功夫就开始记了起
来,很多字只认一遍,也就识的了。
她觉得自己非常聪明,简直太聪明了,像她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能和一般小孩家玩耍呢?
有辱她的‘气节’啊。
这样想着,若素挺直了腰板,一副旁人皆痴傻,唯我‘精明’的模样,高高在上的从小丫头身侧走过:“哼!”临了,还不忘鄙夷的哼一声。
她这样一个看似冷硬的态度,让五岁的小丫头难以承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你凭什么不跟我玩?我父亲...我父亲可是朝中大臣,整个京城的禁军都是我父亲管的!”
若素对‘朝中大臣’和‘禁军’都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
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仍旧不搭理小丫头,保持着‘高冷’姿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那小丫头在家中尚有两个年长的哥哥,本就是娇宠着长大的,这下哪里能放着若素走,上前跑了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裙摆:
“你不准走!我母亲说了,你就是个傻子,还不如我的脑子好使呢,你凭什么说我不懂!”
谁是傻子?
见过这么聪慧的傻子么?
傻子能在几个时辰内识得那么多字?
开什么玩笑!
若素粉色的唇角抽了抽,更加一脸鄙夷的瞅着比自己矮出一大截的小丫头,一手推开了她:“你才傻子!”
她这一推,小丫头就往后连连后退,‘噗通’一声,一个猝不及防就栽进了荷花池里。
暮春时节虽是温热,可那池底的水仍旧冰凉入骨,李家小姐这么一失足,旁边的巧云和李家的丫鬟皆是大惊失色,谁也没料到若素是这么大力气,瞧着娇俏的样子,怎么一下就把人给推池塘里
去了?
几人慌忙叫起了人。
这厢,褚辰在赶往后山的路上恰好就遇见了李秦。
李秦也是颇为诧异:“下官是来接夫人的,不知褚大人?”
二人还未说什么,就听见一阵女子的叫唤,心下皆是一怔,后山荷花池出事,对他二人都是惊撼,遂快步赶来。
李秦看到自己府上的丫鬟泣不成词,更是着急上火,上前就问:“怎么回事?夫人呢?”
那丫鬟吓傻了,指了荷花池里噗通的水花:“小姐她....”
话音未落,李秦立马感知到了,一跃下水,好在将李小姐抱上来时,人还会嚎啕大哭,那就说明无恙了,只是回去之后,伤风感冒怕是少不了的。
白灵和赵氏闻声,匆匆赶了过来,见荷花池边一片狼藉,就询问经过。
巧云下意识的挡在了若素面前,眼下推卸责任是不太可能得了,好几双眼睛看着若素将李小姐推入池中的呢。
一番询问下来,褚辰脸色微僵,对李秦道:“是我夫人之过,让令千金受惊了,他日定让人登门探望。”
褚辰的官职远远在李秦之上,有些礼节可以省去,但是李秦是褚辰大力拉拢之人,他就算一心护着若素,眼下还得做做样子,表面上还得稍稍训斥她一番:“夫人!你还不过来认个错?”
欺负一个五岁的幼女,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白灵也是为难,毕竟对方受害者是昔日密友的女儿,而且若素怎么看都占了上风。
正为难时,李秦笑道:“褚大人哪里的话,是下官教女无方,小女体制一向很好,落水一事,虽说受了惊吓,只要人无事,便就无碍了。”
京城谁人不知若素痴傻一事?
李秦也不太好意思跟褚辰算账,他也没那么强大的实力。
他看了一眼赵氏,见她眼眶微红,以为她又是思念其父,就赶紧想带她回府,那事是他错在先,这辈子怕是都难以弥补:“下官先带妻女回去了,褚大人请自便。”
褚辰点头示意,很快后山只剩下白府之人以及褚辰和墨殇。
“行了,这事也是素姐儿无意之过,天也快大黑了,先回去吧。”白灵催促道,好不容易哄得若素可以开口说话了,可不能让褚辰给吓唬回去。
若素今日穿了一件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输了侧髻,上面简单的插了只珠花簪,显得可人又娇媚,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把玩着手里的荷花叶儿,有意无意瞪了褚辰一眼,像是在
示威。
褚辰眼角一挑,昨个儿才咬过他,现在就学会得寸进尺了,还敢瞪他了。
他有些忍不住,想跟她多交流交流,便道:“我与素素有话要说,白夫人先去庙里歇一会。”
白夫人?
叫着真够疏离!
白灵叹了口气,就知道褚辰不会这么轻易就罢事,临走之前劝了一句:“李小姐无恙,你少给我惹事!素姐儿今日刚会认字,你可别吓着她。”
褚辰点头,心里一喜。
会认字了?这才几天,就这么大进步,那岂不是好转也是指日可待?
其实,他根本不会责难于她,只是想好好问问,怎么就欺负一个五岁的孩童了?
白灵一走,若素想跟上,就被褚辰一把捏住细腕:“我有话问你,坐下!”他指着亭台里的石凳。
巧云被墨殇叫到一边,以手抵唇,示意她不要多事。
这厢,若素发现自己独身一人了,难免胆怯了起来,反正每次见到这家伙,心里头都是不太舒服的,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就是难受的很。
她被褚辰摁着肩膀,坐在了石凳上。
褚辰二话不说,弯下身,抓着她的一只玉足,三下五除二,脱了鞋袜,指尖抵在她细嫩的脚底,半玩笑半威胁道:“说说看,那李家小姐怎么就惹到你了?”
若素今日是推了旁人掉进荷花池,这倒是无关紧要,就算失掉了李秦这颗棋子也在所不惜,可万一哪日,换作她被旁人推下水池可如何是好?
褚辰殚心积虑,可小傻子哪里会懂褚辰那蜿蜒曲折的心意,她怕痒的很,这样对待她,还不如打她呢!
懊恼了好片刻,若素感觉到褚辰的指尖在她脚底下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她受不住,本来发誓不跟他说话的,眼下还是说道:“她...她说我是傻子,她才是傻子呢!哪里像我这样聪明的傻子
!”
褚辰一愣,握着那只玉足,心尖泛着微酸,却也开怀。
还真是自信!这么确定自己‘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