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吴莫都没有看到陈薇独自出门，不是亲戚陪着，就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拉着她的手进进出出，据方正说，这个戴眼镜的就是她爸爸，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
吴莫的耐心一天比一天少，时不时地就跑到隔壁小楼后边扔石头，再恐吓几句，却始终没有下文。而陈家的八卦更是从胡丽云嘴巴里往他耳朵里灌，比如隔壁那陈校长如今四十岁不到，只有两个女儿，老婆死了，这年纪肯定是要另外找人的，不能绝了种。至于他那宝贝女儿，按其他人说就是傻子一个，偏偏他还要说什么自闭症，否则就和人急。
“要我看，这么大的人还常常蹦不出几个字，可不就傻！那天给她妈送葬的时候，我看她哭也不哭，眼泪都没掉一滴，还低头抱着个布娃娃玩，这是正常人都做出的事儿吗？”吃晚饭的时候，胡丽云又开始嘚吧，瞥见吴莫的手往她眼前的盘子里伸，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指桑骂槐地道：“傻人有傻福哟，亲爹捧着当宝贝疼，那是没办法，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我只希望我们辛辛苦苦地挣钱，不要最后养出个白眼狼！”
头顶的风扇呜呜地转着，在闷热的夏天几乎毫无作用，只觉得聒噪。
吴峰酌着小酒，眼风都没扫一个过去。
吴莫更是理都没理，眼狠手快地夹了块肉，然后将碗里的饭迅速扒完，就要往外跑。
“臭小子又往哪儿野去？给我站住，跟着我去隔壁走一趟！”吴峰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站了起来，拎起墙角放着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出门前又进了趟屋子，从箱子里翻出一件长袖衬衫套上，边穿边骂，“这鬼天气！”
胡丽云扒拉着塑料袋，看到里头装着的两条红北京香烟，顿时就彪了，扑过去就往吴峰脸上抓：“我说去做个头发，你给我说没钱，是不是都往这儿花？”
吴峰一把推开她，扯过她手上的袋子，“老子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臭娘们少管闲事，再啰嗦给我滚！”他转头怒瞪着一旁靠着不说话的吴莫，“还傻站着干什么？等老子用轿子来抬你！”骂完后，便剔着牙大步往外走。
“你倒是对这野种好，供他吃穿，还要送他去学校，你怎么不干脆把他妈家里那个老不死的也接来一起养了！”胡丽云追了出去，对着门外的一大一小的父子大骂，叉着腰，也不顾别人看笑话，嗓门像是练过，节奏起伏，时高时低。
吴莫听到后边的话时，忽然转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如即将出洞的毒蛇。直到吴峰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他才默默跟了上去。
站在打理得精细的小院门口，吴峰抹了把脸，又拉了拉衣服，才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打招呼：“陈校长，您在家不？我是住隔壁的邻居吴峰！”
“你等等。”很快，里边就出来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高高瘦瘦的模样，吴莫已经见过很多次这个传说中的校长。
陈国胜穿着件白衬衫，胳膊上还系着白纱，整个人透着疲惫和沉沉的暮色。他看着门外的人，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好意思，家里事多，之前也没来得及打招呼。你们进来吧！”
“哎，等等我！”胡丽云理了理头发，对着门口的男人笑了笑，然后也跟着进去。
一进屋，胡丽云就坐到了沙发上，东摸摸西看看，眼珠子不停地转着，对吴峰的眼色视而不见。
“都坐吧，别客气。也没什么招待的。”陈国胜倒了两杯茶，看着吴莫的年纪，给他拿了瓶八宝粥。
“不不不，已经很好了。”吴峰不自在地坐下，将手上的黑袋子放到了茶几上，然后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们过来是有事想求您帮忙。”他狠狠地拍了拍吴莫的脑袋，然后在陈国胜有些了然的目光中，咬牙继续道：“我家这臭小子今年刚读完小学，就跟着我从老家出来，这眼看着就要上初中了，您看，他能不能进镇上的中学……”
陈国胜扶了扶眼镜，按着额角，带着歉意地道：“这个真不是我说了算，上边有规定，就读的学生必须都是本地人，至少也都是得有这儿户口的。这忙，我……”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陈国胜回头看到，顾不得和他们说话，便起身朝下楼的女儿走去。
“薇薇，怎么下楼了？”声音温柔慈祥，与方才的客套完全不同。前几天可能是因为母亲的去世，无论他怎么劝，她都不愿下楼，只肯自己关着门待在房间里。
陈薇只顾着看客厅里的人，没有应话，却是没有反对陈国胜牵着她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吴莫。
吴莫在大人说话没有留意的时候，一直凶狠地看着她，忽然发现她手上竟然还捏着他的那两百块钱，正想找借口拉她出去的时候，就听到吴峰文绉绉又干巴巴的说辞。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陈校长，这烟您留着，留着！反正我也不抽烟！”他将陈国胜硬塞回来的两条烟又推搡回去，就拉着吴莫离开。
胡丽云掐了他一把，想要把烟给拿回来，却被吴峰的眼神吓住，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尽是些赔钱东西……”眼睛一飘，却扫到了陈薇身上，看着她身上穿着的裙子，嘀咕着，“傻子还养得这么好……”
陈国胜听到，脸色顿时不好看，只是忍着对方是女人才没当场发作。
“她手上怎么有我们的钱？她哪儿……”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峰给扇了一巴掌，对着吴峰的怒火，一时愣住。
“不好意思，家里还有事，我就不送了。”陈国胜停下送客的脚步，冷着脸道。
吴峰马上点头，然后摆手，“您忙，不用送，几步路就到家了。”一转头，就拖着胡丽云往家里拽。
陈国胜拉着陈薇的手，皱眉看着手上的塑料袋，以及往隔壁去的一家人。
外边还传来胡丽云的哭喊：“吴峰，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为了这臭小子，送烟求人家办事不说，还给人家塞钱，现在事情没办成，钱都打水漂了！穷光蛋一个，还学什么有钱人送礼……”
“给我闭嘴，你哪只眼睛看我塞钱了？再瞎嚷嚷我今晚就送你回去！”吴峰最不喜的就是有人对他撒泼，“还有你，也给老子滚回去，看见就烦！”
“我怎么胡说了，啊？我怎么胡说了？那钱上边还有我做的标记，我凭什么要走，要走也得把钱拿回来再说！”胡丽云当街就和吴峰拉扯了起来，头发蓬乱，尖着嗓门叫。
“薇薇！”陈国胜关上门，看着身边的女儿，蹲下身子，平视着她，朝她伸出手，“给爸爸看看你手上的东西。”原本的怒意，也因看到这双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而慢慢消散。
陈薇看着他，然后又自己低下头去，站了一会儿，她似乎开始焦躁起来。
“钱是谁给你的，薇薇？和爸爸说说好不好？”他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却见她此时极其排斥肢体接触，只敢耐下心来，重复地问着。
隔壁的吴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屋内如台风过境，胡丽云终于闭上了嘴，脸颊上挂着巴掌印，嘴边还有淤青，小声啜泣着，却不敢再说话。
吴莫冷笑地看着她，抬头却对上吴峰暴躁的模样。
“狗杂种，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眼睛！”吴峰拿着瓶啤酒喝着，已经醉醺醺地站不起来，“读书，读个屁书……读了还不就跟那狗娘养的生父一个样！”他狠狠地将瓶子朝吴莫摔去。
吴莫熟练地避开，胡丽云却是吓得大叫，躲进了里屋，又上了锁。
另一边的几个邻居正在门口乘凉，将这出戏码听了个足，纷纷起了八卦的兴趣，瞬间将事情理了个来龙去脉。
“我说那女的怎么对自己孩子一副刻薄样，原来不是亲生的！”这是住在吴家左边的张婶，是个寡妇，平日没事便搓个麻将说些闲话。
“刚才可是听清了，不但女的不是，连那男的也不是，不过倒也算是好的，还想着让他读书！”路边社的另一名大妈拧着张菊花脸道。
坐在张婶身边，还捧着碗吃饭的是菊花脸大妈的媳妇儿，刚下班回来，就看到了这场闹剧，“好什么好，你是没瞧见他对那孩子非打即骂的，刚搬来那一天，两个大人在里边扇电风扇，让个小孩给搬行李。我只是瞧着这孩子可怜。有后娘就有后爹，别说这爹还不是亲生的！”
“我看也是，那女的可不是个简单的，这都能扯上薇薇那女囡了，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啊？我猜她也就是抓着薇薇不会说话驳她！”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路边社最热闹的时候，没过多久，附近一圈的人都知道了这新搬来的吴家是个怎样的奇葩组合。
入夜，吴家终于安静得只余吴峰雷鸣般的呼噜声，吴莫睁着眼，望着头顶漆黑的房顶上八角虫爬来爬去，蜘蛛在一角织着网。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