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个未成年少女和律师车祸事件的……秋山佳音吧?”
我从没想到过会在异国他乡被完全不认识的人认出来。
这一天是周末,获得了医院外出许可的我和赤也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日裔社区购物。难得来到有家乡气息的地方,我和赤也都很开心。赤也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购物袋,说他要买一组做寿司的道具回去。
“寿司?你自己做吗?”
“对啊!”
“你会做吗……?”
“不会可以学啊……你那是什么怀疑的眼神!”
我只是有点难以想象赤也做食物的样子而已。赤也说在这边呆久了会很怀念家乡的料理,高价的日本料理店里虽然也可以吃到本国厨师做的口味,但他总觉得自己和那种店气场不和。
“你就尽管小看我吧,等到我做出来的时候……切!”
他赌气跑到另一边去找做寿司的道具了。
结果,我只能呆在原地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看看,心想买些什么好呢?啊,对了,我想买书,我最近总是在看书,全英文的书。如果能有日语书调剂一下就好了,就这样想着,正当我打算找找看书店的时候——
一个男人用日语叫住了我。
因为是在日裔社区,所以会有说日语的人也不奇怪。叫住我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我想他在叫住我的时候就已经很有把握了吧——所以才会直接用日语而不是用英语上来搭话。
“果然很像啊,就是你没错吧。”男人一边观察我,一边兀自走近我,“原来你躲到美国来了啊?”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才好。秋山佳音的确是我的名字,但男人口中的“事件”“躲”等字眼,却让我感觉非常陌生。
“不用害怕,我是当记者的。”他说,“虽然事情过去很多年了,不过当年看过的报道还是记忆犹新啊……你是那个律师儿子的同学吧?因为答应和律师交易所以上了他的车,结果被他儿子发现……儿子认为你破坏了他的家庭,不仅不对车祸现场垂死的你施以援手,还企图在那里杀掉你……”
背脊隐隐发凉,我忽然很想逃跑。但自称是记者的男人紧紧地盯着我不放,我很怕我只要一动,他就会穷追不舍地跟过来。
“真是跌宕起伏的精彩事件啊,当年没能在国内采访到你太可惜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本人……你是一个人来旅游的吗?”
我只能摇头,不停地摇头,同时开始往后退。但男人见状却更进一步逼了过来,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古怪的兴趣。
——“你要干嘛!”
就在我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赤也回来了。他一看到我和那个奇怪的男人,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丢下购物袋朝这里冲了过来。
我感到无助,尤其是这种孤身在海外,身处陌生环境下,被完全不认识的人骚扰的无助。所以当赤也冲过来护着我,用身体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下意识地躲到了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不放。
“找她什么事?”赤也凶巴巴地瞪着那个男人,“没事就滚开!”
“哦……别紧张别紧张……”男人看着我们俩笑道,“你也是日本人吗?我也是啊,大家都是日本人,难得聊两句没什么问题吧。你是这位小姐的朋友吗?你知道她是谁吧,四年前那个很有名的立海大援|胶杀人事件……”
“闭嘴!”赤也吼道,“滚开混蛋!”
我抖了一下,不仅因为赤也的吼声,也因为那个男人嘴里所说的话。
立海大……援|胶……杀人……这些恐怖的字眼让我不寒而栗,我好像无法记起与它们有关联的画面,但又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赤也的一只手覆到了我抓着他衣袖的手上。他握住我的那只手,仿佛在告诉我不要害怕。
“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叫警察。”赤也的双眼变得血红,“或者我就在这里把你揍到连回去的路都不认识。自己选吧!”
那个男人慌了。我想他并不是因为赤也说的话而感到害怕,他是因为看见了赤也的眼睛,才吓得没敢多说一句就立刻转身走了。
“赤也……”
我没有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
赤也慢慢的转过身来,用他仍然鲜红的双眼看着我。
“没事吧……?”尽管眼睛红得像要流出鲜血一样,但赤也还是对我流露着温柔的目光,“那个混蛋没有对你做什么吧?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跑掉的,都怪我……我明明应该守在你身旁的……!”
他用力地握紧我的手,用力到我几乎生疼。
“没关系的,他什么也没做……”通过那双手,我能感觉到赤也微微颤抖的身体,“赤也,谢谢你……”
我知道赤也在生气,只有在非常生气和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变红。来到美国的这段时间内,我还没有见到过他眼睛变红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因为我而犯了老毛病的赤也,让我感到很是难过。
“没关系,真的……只是说了两句话……”我看着赤也说道,“赤也,你的眼睛……”
“……!!……对不起!吓到你了?”
好像这才意识到一般,赤也猛地松开手,从我眼前跳开了。
“我、我一激动就……!”他慌张地说,“已经很久没这样了,我是因为看到那家伙欺负你才忍不住的……!抱歉,很可怕吧……?”
“没有……”
怎么会可怕呢。
赤也一点都不可怕。
“赤也保护我,我很开心。”我试着放松,换上笑容,“还好有赤也在。”
他沉默了一下。
“前辈……!”忽然,赤也过来抱住了我。
“我会好好保护前辈的……一定会……再也不离开你了……”
如果是在以前,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拥抱大概会惹来一片人的指指点点吧。但或许因为这里不是日本而是美国,或许因为我们远离了家乡,或许因为我们不再受到过去的束缚,事情好像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赤也……你又在叫前辈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
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只是把眼睛闭了起来。但我知道赤也的举动一向心无城府,我知道他有多么想保护我,他的心声已经透过有力的臂膀传达到了我心里。
有赤也在真的太好了。我默默地想,就这样下去,即使不想起以前那些事也没关系,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我正被人保护着,我正被人珍惜着,那段空缺的人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另一种东西填满了。
所以,我不再需要过去了。
*
为了让住院的我不至于太过无聊,赤也时不时会拿来他学校里的课本给我看。
“怎么样?有没有很深奥?完全看不懂吧!”
说这话时的赤也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很得意的表情,诚然,他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不仅接受了比我更多更好的教育,还在上大学的同时兼顾着网球的练习,时刻不忘为成为一名职业选手而奋斗努力。
赤也很厉害,而且比我要厉害许多,我是打从心底里这么认为的。
赤也在大学里的专攻是文学,外人可能很难想象在国中时代就成绩堪忧的他会选择这门枯燥深奥的课程,但赤也说,他从小最擅长的科目其实就是国语,这也是他唯一感兴趣的科目。
“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离你再近一点……”
大大咧咧的赤也说他经常搞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说我什么都没在想,可他不愿意相信。
“你以前就很喜欢鼓捣那些诗歌什么的不是吗,那时候我光顾着打网球,对那些东西一窍不通的……所以至少现在想努力一下啊,说不定学了这个专业以后可以搞明白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赤也为什么拼命想弄懂我的想法。
我并没有什么偷偷瞒着他或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过去最伤痛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已经被淡化到几乎不见,现在的我只是一心想要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和大家一样过普通的生活而已。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赤也还不知道的话,那就是关于我对未来的打算——但那也仅仅只是一个一闪而过,还有点不切实际的小小念头罢了。
“佳音,你想留在美国上大学吗?”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待我很好。从一开始的不熟悉环境,交流困难,到现如今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聊天畅谈,都要多亏了他们的照顾。
某天,一个负责照看我的护士忽然提到了这件事。因为那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所以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她说,不知道,也许吧。
留在美国——这对我而言好像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我是来这里寻求治疗的,和那些前来留学的人不同,因为车祸后遗症的影响我没能接受高中到大学的系统教育,我的英文是靠国中时代的基础和来到医院以后的交流累积起来的。我没有自信能和那些一路接受正规教育考上大学的人坐在一起,而且我也很担心我动不动就会出岔子的记忆力。
“你不是已经把这本词典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嘛。”
入院时,护士说如果我能把这本词典从头到尾记住,那就说明我的记忆力是可以恢复的。
词典已经被我翻得破破烂烂的了,里面全是我折的角和写下的备注笔记。尽管没有把过去车祸的那段记忆给补回来,但我记住了很多新的东西。新的语言,新的环境,新的朋友。
……也许我真的可以试着留在这里念大学?
在医院的日子不乏单调无味的时候。除了双休日可以跟赤也一起出去之外,平时的我只能呆在医院里自己找事情做。书是一个人时的最佳伴侣,我读了许多许多的书,不厌其烦地,孜孜不倦地,在书的陪伴下渡过了充实的日子。
这些日子并不是在虚度光阴,我的记忆力在有药物支撑的同时,也由这些学习而得到了进一步痊愈的希望。
没能好好地念完高中考上大学是一个遗憾,我很想弥补这个遗憾,我也很想像赤也一样走进阳光明媚的大学校园,去迎接更多未知事物的挑战。
怀抱着这个虽然不切实际,但又有些激动人心的小小梦想,我开始翻看赤也带来的那些教材。
在一个又一个晦涩难懂的文字中,我渐渐有了一个可以看见的目标。
我想,这个目标暂时还不能告诉赤也。
*
“赤也,我可以去你的学校看看吗?”
面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赤也显得很惊讶。
“当、当然可以啊!”
很惊讶,但又很开心。赤也带我去了他的大学,还说以后随时都欢迎我来。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来我学校?”在路边走着走着,他这样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
赤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我还是继续走。
“我真是搞不懂你啊……”
他低头闷闷不乐地咕哝道。
我让赤也又借了一些教材给我,就算现阶段还有很多看不懂的,我依然在坚持看。
我明白想要留在这里上大学绝对不是轻易能办到的,我会面临许多问题,语言的问题,健康的问题,更重要的当然还有最实际的金钱问题。
在没有十足把握能克服这一切以前,我只能先尽力追赶赤也的脚步。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不以访客的身份,而是以这个学校的一员,以赤也同学的身份再次走进它——
在此之前,恐怕赤也只能继续咕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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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