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等叶畅已经等得太久了。
喝了一杯茶,砸了两个茶杯,骂了三个婢仆,胸中的郁气却还是没有消掉。叶畅迟迟未归,更是增添了他的怒火。
故此,叶畅看到的李林甫脸色,比出兴庆宫时还要难看。
“二十九贵主那边如何说?”一见叶畅,他劈头盖脑地问道。
“二十九贵主将去辽东敬仙。”叶畅也不隐瞒。
李林甫顿时不出声了,他沉郁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是老夫连累了你
确实是李林甫连累了叶畅,此时的叶畅,几乎就代表着大唐朝廷今后三四十年的财源,李隆基放弃与李林甫争夺这个女婿,实际上就是已经决定,要收拾掉李林甫了。
若李林甫识趣,自己请辞致仕,那么李隆基还可以容他悠游泉林之下,但李林甫如何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而且他现在的情形是仇敌遍布天下,只要一退,必然是群起攻之
李林甫还想多于几年,至少让叶畅能够真正保护他的家人时,他才有可能松手。这与李隆基的打算就有根本冲突,既是如此,李隆基就必须采用一些手段了。不过,如今李林甫在朝中还无人可以取代,故此,李隆基说出了“两年”的时限。
这既是警告,又是通牒,李隆基的霸气与自信,可谓表露无遗。任李林甫如何权倾天下,仍只能在李隆基的手掌之中舞蹈。
“如今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相公有何打算?”
“辽东之事,你可控制得住?”李林甫阴郁地问道。
“如今倒是无妨,不过离开久了就难说,二十九贵主去辽东之后,她的随从当中,必然有圣人派出的,他们有密旨在手,会做些什么事情,实在是难以确认。”
“你辛苦些,河工、修路之事,能出京,抽空便去一下辽东,将该安排的安排好。”李林甫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他将叶畅留在京中,原本是有自己打算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想法子将叶畅送出京,这可谓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畅点了点头,但又说道∶“辽东人力究竟不足……”
“这两年给你移民十万过去”李林甫道:“除一般移民,天下凡有流罪者,皆至辽东”
如今辽东两州之地汉人也不过十余万,李林甫一口气就是安十万去,显然也是逼急了。至于流罪者流放至辽东,让叶畅忍不住咂了咂嘴,这可就有些象另一世的澳洲啊。
“还须准我在淮南道购粮,要不骤然增加十余万人,粮食便会短缺。”
“我让淮南道助你,必要时可以少往长安洛阳送粮——杨钊那边必然掣肘,你须得将他先打点好。此人性强而自矜,志大而才疏,处小事则有余,行大略颇不足,若其为相,内不能服众,外不能抚边。坏大唐者,必此人也”
李林甫的眼光当真有独到之处,叶畅听得他对杨钊的评价,忍不住想问:“相公如何看我?”
“你?”李林甫上下打量了叶畅一番:“你不过中人之资,却屡有神来之笔,若非有这神来之笔,你不过与杨钊相等,但有这神来之笔,却让老夫看不透了……看不透”
看不透
在李林甫口中的三个字,便是极高的评价,叶畅笑了起来。
“休要得意,你当心些,此次献俘,圣人将你捧得高高的,无非是要粉饰太平,将杨慎矜、杨洄之事掩过去。可惜,可惜,你做得却不够彻底”
他所说的不够彻底,便是没有借此事将太子李亨也拉进此事当中。他却不知,在东宫之中,李亨几乎也同时在以掌击拳,说了声“可惜”。
“殿下不须着恼,此次杨慎矜虽未成事,但圣人与李林甫那奸贼已是暗隙渐生了。”李静忠阴阴笑了起来:“李林甫既失圣心,其下台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孤知道,孤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两年又何妨,只是李林甫这老贼岂会心甘情愿,他必然要扶植叶畅……若叶畅得势,不过是换了一个年轻些的李林甫罢了,绝不可使之得志”
李静忠听弦歌而知雅意,真正让李亨担心的,哪里是叶畅,而是李隆基。只要李隆基一日不把皇权交到他手中,那么他就一天难以安眠
李静忠眼中闪动着阴谲的光芒,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李林甫以夫蒙灵察为安东都督,又欲大力扶植叶畅,想来安禄山必是不满的,如今安禄山正得圣人宠信,若能与他结交……”
兵权一直是皇权的关键,李亨此前通过韦坚暗中结交皇甫惟明、王忠嗣,为的就是能够控制一部分兵权。现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之事已经渐淡,而李林甫亦自身难保,故此李亨又蠢蠢欲动了。
若是叶畅另一世,安禄山与李亨的关系极是紧张,双方难有合作可能。但这一世,因为叶畅的出现,双方关系虽不亲近,却也不相互敌视,故此李静忠才提议与安禄山结交。
李亨怦然心动,但吃一堑长一智,再与边将联络,就需要谨慎了。
“你去办可以,但是千万小心,最好……最好你自己亲自去办。”
李静忠应了一声,又小心地道:“事不宜迟,据说安禄山又欲上京,奴婢这就去见安禄山留在长安中的刘骆谷。”
得了李亨应允之后,李静忠离了东宫,却没有急着去寻刘骆谷,而是在宫中打了转儿,跑去见高力士。
“你已经与殿下说了?”高力士问道。
“说了。”
“那你去办,莫对我说。”
李静忠这才出了宫,心里冷笑了一声,高力士这墙头草,既想着要在太子身上投注,却又不希望背上风险。这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这般瞻前顾后,倒是成全了自己
刘骆谷虽然挂着范阳节度使下属的职务,却常年都呆在长安城里,每日奔走于豪门权贵之间,替安禄山广撒金钱,打探消息,认识不少鬼鬼祟祟的人。不过,对今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客人,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之人?”
“正是听闻安大夫那边有辽东良马,咱家想要一匹,方便为殿下奔走。”李静忠笑着道:“安大夫威名远扬,咱家这刑余之人亦是久仰,在殿下身边时,也不只一次听殿下说,若边将尽如安大夫,则圣人与殿下便无忧矣。”
他话说得很圆滑,来这里是向刘骆谷讨要一匹良马,而且只说是自己的主意,但讨要的是辽东良马,意思所指,刘骆谷自然猜得出来。
最近夫蒙灵察的任命,虽然是冲着辽东去的,可是直接损害的却是安禄山的地盘与兵力,安禄山最近正在拼命活动,看看能否使李隆基改变主意,至少要想法子将原安东都护府的精兵调至范阳,扔些老弱病残给夫蒙灵察。
若是有太子支持……哪怕不是公开支持,私底下太子总有些力量,能够对李隆基产生一些影响。
“公公既开了口,下官哪里会不明白,这就遣人去禀报安大夫,请安大夫给公公挑一匹最好的”
“咱家也不白要这马,必有厚报。”李静忠道。
二人相视一笑,李静忠不多逗留,又穿了一身遮着身形的衣裳,悄然离开
从咸宜公主府脱身的杨则有些茫然地站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他怀里那枚金饼揣了几天,都已经被他体温温热了,却仍然没有花出去。
离开驸马府之后,他心中恐惧,在外游荡了好些时日。他虽是出身卑微,却并不傻,心知那块金饼可能成为惹货之源,故此不敢用它,而是靠着自己身上带的些许钱支撑。可是到了今日,钱已经用尽,不得不出来,要么能找到活于,要么就只有将手中的金饼换了。
“快去快去”
“不过就是献俘么,咱们当今圣人登基以来,可没少搞过。”
“此次却是不同,是辽东行军总管府献俘……”
“辽东行军总管府?”
“就是叶畅叶十一郎君的那个”
周围纷纷的议论声传到了杨则耳中,原本他自有心事,但到处都在提那位叶郎君,他如何能不注意?
“叶十一郎?啊哟,原来是他啊,我听说了,据说这位叶十一郎长得仪表非凡,又多才多艺,乃是天上仙人下凡。圣人与李相公,为了抢他当女婿,还在金銮殿上打将起来圣人给了李相公一金扁担,李相公则拿金丝楠木的擀面杖还了圣人一下……”
连新入城的乡巴佬儿都在谈论这位叶郎君的事情,杨则的好奇心也起来了。他躲了几天,消息不灵通,便插嘴道:“这当真是在胡说了,圣人乃堂堂天子,李相公乃是当朝宰相,他们二人怎么会为争一个女婿打起来他二人要嫁女,全天下的少年郎君,哪个不是由得他们挑捡”
“不同不同,这可是叶郎君,天上的财神降世,能点铁成金”
“唉呀在这里喽嗦有啥意思,依我看,还是赶紧去春明门,圣人要在那外看献俘,咱们也能看看热闹,没准还见到叶郎君,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
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几乎是长安城所有知道消息的百姓共同的心愿。故此当杨则赶到时,春明门里外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南衙的兵士、京兆的差役们,拿着横刀与水火棍,将挤入街中的百姓驱退,退到一道白石灰的线外才中止。因为水泥业的发展极快,故此连带着石灰、采石、石炭产业也快速发展起来,石灰的用途更为广泛,除了用于划线,还可以用于建筑,甚至叶畅在洛阳救助灾民时用生石灰消毒的方法也在长安传播开来,京兆府每个月都得用生石灰对各处暗沟、垃圾场消一回毒。
杨则到得晚了,自然没有好位置,举目四顾,只见人山人海,怕不有十万人拥于一处。若不是这几年举办球市,令京兆府有充足的应对大型集体活动的经验,只怕早就发生拥挤踩踏了。
“叶郎君在哪?叶郎君在哪?”
他听得四处都有人在问,心中不禁大奇,就算那位叶郎君天人一般,也不至于为万众所瞩目。
他却不知,这世上最易惹动人心的,便是大人物的秘闻,特别是关系到闺闱的秘闻,总是能以超过奔马的速度传播开来。有关李隆基与李林甫争夺叶畅这个佳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了。
再起上此前叶畅身上的种种光环,诗才,书法家,仙医弟子,理财专家,开疆名将……无论百姓对哪方面有兴趣,都能在叶畅身上找着落点。
到得巳时三刻,献俘终于开始。盔明甲亮的官兵将士先自春明门外开进来,入门之前,对着城头的华盖黄伞高呼三声“万胜”,那声音如雷如瀑,让人热血沸腾,便是来看热闹的升斗小民,也禁不住跟着高呼起来。
春明门城楼上,李隆基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次献俘,原本只是为了掩饰朝廷当中的**,特别是杨慎矜与杨洄二人出事后在民间产生的不好声音,但此刻,李隆基心中却觉得,即使不为此,也应该办这样一次献俘,提振一下民心士气。
“这些将士当真威风,不愧是能将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精锐。”这是城下一些百姓的议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叶十一久不写诗,如今他在辽东的诗传回来,果然不愧是能在边疆立功的名将。啧啧,说得也是,男子汉大丈夫风光当如是,我明日就要奔赴边关,自荐立功”这是某位书生在大发感慨。
他们却不知道,起头的这些官兵,都只是从禁军中挑出的样子货,真正参与辽东大战的军士,却是一个都没有。
“终有一日,我要教咱们的将士,真正受此荣耀。”叶畅也觉得心中激情澎湃,忍不住对旁边的善直说道。
周围人声噪杂,但这句话还是传到了善直的耳中,他看着叶畅,咧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