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杨妃处待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离去了。
自打李世民被册为太子后,皇帝李渊便曾下诏:“自今日后,军国事务,无论大小悉数决于太子,然后奏闻皇帝。”
如今的李世民虽名为太子,却掌帝王之权,自然日理万机。更何况,登基大典在即,朝中还有诸多要事亟待他来拍定。
“常涂,你说孤以往是不是对虎头太过疏远了?”李世民自杨妃的偏殿出来,嘴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常涂乃李世民近侍,与李世民同为少年时便跟随李世民左右,两人关系甚笃。
武德元年,常涂随李世民于陇西大战薛举,在浅水原之战中替李世民挡箭存了隐疾,后来便干脆净身入宫成了李世民近侍,一直至今。
常涂于李世民有救命之恩,李世民对常涂也甚是厚待,不似寻常主仆,但就是这样的关系,面对李世民的疑问,常涂也不敢妄言半句。
身为天家近臣,常涂岂能不万事谨慎。
常涂顿了顿才回道:“此乃太子家事,奴是外人,岂敢随意置喙。”
常涂处事,向来小心,他会这么说倒也在李世民意料之内,这也是李世民如此信任常涂的原因。
李世民笑道:“罢了,你向来仔细惯了,孤便不为难你了。”
常涂闻言,面色轻松了许多,俯身道:“谢太子体谅。”
常涂处事小心,不涉皇子之事,李世民倒是颇为满意,不过李世民既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恪乃是他的亲子,李恪受玄武门之事波及,险些丧命,按理说杨宁无论有否同谋,李世民都当大索皇城,将废太子余孽尽数挖出,以绝后患。
可如今李世民登基大典在即,皇宫内外万万乱不得,所以李世民也只能隐忍不发,将此事暂且按下。不过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了李恪。今日李世民见李恪如此乖巧聪慧,一时间李世民的心中难得地起了些亏欠之心。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静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对常涂吩咐道:“虎头与青雀同为孤之亲子,孤岂能厚此而薄彼。你即刻遣人传诏克明,虎头的封爵不宜削减,当与青雀同制。”
常涂听了李世民的话,神色一凛,刹那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登基大典在即,此时突然拔高李恪的封赏,这意味着什么?
常涂小心地问道:“不知此事是否需要知会长孙大人?”
前日李世民与东宫几位辅臣密议,商讨登基封赏之事。当谈及登基后诸位皇子所封官爵时,便是长孙无忌以庶嫡有别为由,力主将李恪的官爵压上半级,稍次于李泰。
长孙无忌的提议李世民当时也是同意了的,只是今日见了李恪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李世民摇了摇头,回道:“不必了,直接让克明拟旨便是。”
“诺。”
常涂得令,当即遣人前往中书省杜如晦处传诏了。
常涂能得李世民如此信任,自然也是极为机敏之人,太子正当壮年,春秋正盛,未来的事情本就缥缈难定。
常涂知道,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又该难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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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走后,李恪本欲往书房温书,但却被杨妃拦了下来。
杨妃拉过李恪的手,径直将李恪带到了偏殿的内室。
内室里,杨妃的次子,李恪之弟,四岁的李愔正盖着锦被,躺在软塌上午寝。
李愔年幼,正是嗜睡的年纪,小小的个子乖巧地躺在锦塌上,粉嫩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煞是可爱。
不过此事的杨妃却没有照看李愔的心思,她到了内室,先是仔细地将门窗尽数掩上,然后又命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瓶儿站在门外望风,显然是有要事要告知李恪。
李恪看在杨妃谨慎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疑惑,莫不是刚才自己的言行太过反常,叫阿娘看了出来?
李恪一边站在边上上不安地想着,一边看着杨妃走到了里间的木箱中,从箱底取出了一本薄薄的账本。
“这是娘自受封以来所积攒的财物账簿,你且看看吧。”杨妃将账簿交到了李恪手边。
李恪一头雾水地打开了这本账簿,只是粗略地翻了几眼,心中却猛然一震。
“大业九年三月,入金一千两...大业十一年十一月,入珍珠三斛,宅院一处...大业十二年八月,入良田一千四百亩...武德三年五月,置长安铺面两处。”
李恪一边大致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脸上的惊讶之色越发地重了,原因无他,只因这账簿中所记载的数目实在是太过惊人了。
“阿娘,这是?”李恪低头看着手中的账簿,不知杨妃一个太子侧妃是如何来的这般多的财务,不解地问道。
杨妃看着李恪震惊的模样,解释道:“娘是前朝帝女,自幼时受封公主以来,便随先帝左右,常有赏赐。娘每每便将这些赏赐封存,时日久了,便有了如今这般光景。娘是前朝宗室,先帝的封赏本该追回,但你阿爹念在娘是亡国孤女,颇多怜惜,便做主未曾动娘的这些私物,由娘将来再传给你和愔儿。”
李恪听了阿娘的话,终于明白了这些财货从何而来,但李恪脸上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减少。
杨妃将这本簿子给李恪看,总归不是为了炫耀,必另有他意。
李恪问道:“这些财物既是阿娘往日积攒,好生收着便是,为何突然示于恪儿?恪儿尚且年幼,用不到这些。”
杨妃并未回答李恪的话,倒是反问道:“阿娘为你取名为‘恪’,你可知其中深意?”
李恪原本心里还存着有些疑惑,可如今杨妃此话一出口,李恪顿时明白了过来。
所谓“恪”者,敬也,守心也,必是李恪今日在李世民身前的言行叫杨妃看出了端倪,杨妃欲要提点他了。
好生聪慧的女子,杨妃不愧是前朝帝女,李恪只露出了些许苗头,便被她发现了。
“阿娘想必是觉得恪儿今日的事情做的差了。”李恪明白了过来,对杨妃道。
杨妃看着李恪的模样,知道他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显然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杨妃劝道:“你是太子之后,待太子登基为帝你便是亲王,封赏无数,而且娘也会将这些身外之物都留给你,你纵是只知恣意享乐,整日走马追鹰也不愁一生富贵,你何必要去争那个位置。”
李恪看着阿娘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恸,天下为娘者皆是如此,更何况杨妃曾为前朝公主的杨妃。她见多了皇位倾轧,骨肉相残,又曾会忍心李恪再去重蹈那些覆辙。
可杨妃就算再聪敏,又岂会知道李恪的担忧,帝位之争,何时能够由了他自己?
李恪并未直接反驳杨妃的话,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娘希望恪儿成为一个皇室纨绔吗?”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问,先是楞了楞,然后才道:“娘不在乎这些虚名,只盼我儿一生康乐。”
李恪抬起头,看着杨妃如秋水温柔般的眼睛,李恪从心里不忍拒绝她,不想叫如此疼爱他的阿娘难过。可李恪却也有他的苦衷,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旁人言及的地方。
李恪既不愿伤害杨妃,却又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吐露,一番思索后只得问道:“前隋蜀王秀便是阿娘伯父,他又何曾做错过什么?最后又是何等下场。”
杨妃没想到李恪会这么说,一下子竟愕然了。
杨妃虽生地晚,但自家之事她又怎会不知,蜀王杨秀乃文帝四子,本也与皇位无缘,但却因杨广几番挑拨诬陷,非但被削去了王爵,贬为庶人,最后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李恪看着杨妃呆呆地坐在身旁,他知道杨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起了身子,竟如小大人一般轻轻抓过了杨妃冰凉的手,看了眼一旁睡着的李愔,缓缓道:“恪儿既生帝王家,或争,或死,别无他路。恪儿唯一能做的便是披荆斩棘,登上那九五之位,方能护得阿娘和愔弟周全。”
杨妃听了李恪的话,一下子呆住了,李恪所言,哪里像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分明就是一个对眼下俱是洞若观火的老成之人,杨妃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恰巧此时,原本在一旁熟睡的李愔也被李恪的说话声扰醒了,翻着身子,小小的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
杨妃看了看站在身前的李恪,又看了看睡在一旁的李愔,过了片刻终于叹道:“你昏迷时娘曾往玄都观立愿,如今你身体既以大好,明日便随娘去还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