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克现在的样子有些滑稽,暴露在盔甲外面的脑袋上缠着数圈厚厚的绷带,就像是乳白色的领巾被不小心套在了额头上一样。不得不说,这位夜莺城的城门卫队长现在的心情异常糟糕,他甚至能感受得到,那些手底下的小伙子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着怎样苦苦忍住,却又无时无刻不流露出的笑意。
“这群该死的小子!”马利克在心里暗骂一声,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还有那个该死的蠢货!看在主神的份上!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竟然敢对城门卫队长下手!见鬼了!”
他说的蠢货当然是头顶上伤口的元凶,好吧,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前天当值之后的马利克连同几个朋友一起去酒馆找点乐子,你知道的,城门卫队长这个职位可是相当的无聊。可是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醉鬼,当然了,在夜莺城遇到醉鬼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敢对卫队长下手的醉鬼,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大事了。
这名醉鬼不但下手了,而且用酒瓶在马利克的头上重重地来了一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以及从头上流下的鲜血中,马利克终于明白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事实——自己被袭击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个喝醉了的倒霉蛋直接被卫兵扔进了地牢——那可不是醉酒闹事者该去的地方,可谁让他袭击贵族呢?至于马利克,飞来横祸的他只能在医师那里简单处理一下,便直接称病在家了。
可惜的是,短暂的休假刚刚持续了一天,他便接到了来自夜莺城治安官的手令,因为明天上午需要迎接一位大人物,所以他这个城门卫队长必须正常上岗执勤。于是,才有了今天早上这一幕。
“在地牢里度过你的下半生吧,无知的蠢货!……”马利克恨恨地想道,然后盯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的手下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去把城门的木栓给我抬起来!还没睡醒么?你们这群懒鬼!”
“是!队长大人!……”几名城门卫兵立刻哄笑着答应道。
很快,众人拉动铁索,将一根由整棵巨树削成的木栓吊到了一边,随着一串低沉的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被十几名卫兵缓缓推开。城墙上传来绞盘拧动所出的闷响,城门最外侧的木栅门抖动着一点点升了起来,最后,晨间的阳光在吊桥落下的瞬间,挤进了原本昏暗无比的门洞,“轰”的一声响过,吊桥的一端搭在了护城河的对岸。
严格说来,城门守卫的工作算不上多么辛苦,除了每天要比别人起得早些之外,他们甚至还能在进城的行商身上刮到一层可观的油水。城门开启之后,这群守卫有的相互推搡着在自己的位置上列队站好,有的径直走向城外,引导那些早早等着进城的人们前往旁边的侧门。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但是大人物么,总要有些排场和礼节不是么。
副队长悄悄凑了上来。“队长,您知道今天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夜莺城么?”
“我怎么知道?”马利克不满地嘟囔道,“让那些小子们都精神点!早点应付完了早点解散,看在主神的份上,我的头疼得要裂开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马利克可不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懈怠的情绪,而事实也果然证明了,他的做法是多么的明智。?八▲一★中▲文网 ?
太阳在头顶上一点一点地升高,沉睡了一夜的城市渐渐恢复了往日里的繁华与喧闹。不过城门处异样的表现让很多生活在周边的居民好奇地赶了过来,甚至还有许多进出城门的行商与旅者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伸脖张望着。
在马利克的眼中,整个事态似乎向着越来越凝重、严肃的方向展下去,许多久不露面,甚至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近距离接触的大人物都出现在了这里。先是上百名甲胄齐整的夜莺城守备军高举着闪亮的长矛,将城门的正门与侧门隔绝开一片宽敞的空地。空地正中,暗红色的地毯从城门处延伸开来,构成了一条无比庄严的步道,甚至还有提着花篮的仆役在上面点缀上五颜六色的花瓣。
在这之后,夜莺城治安官,守备军指挥官,公爵府席内务官,行省席政务官,等等站在西境行省权力顶峰的大人物,全都在自己亲卫的簇拥下,来带到了城门处的红毯尽头,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站在城门边的马利克被眼前这一串耀眼的头衔,还有盛装出席的顶级贵族们砸得有些晕,他在心里无比庆幸自己今天没有因为伤势赖在家里借故旷工。可是更加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西境公爵尤朵拉的丈夫,芬里斯伯爵穆里希·德维库勒带着他的亲卫团同样来到了城门处。没等贵族们向这位西境行省“名义上的男主人”躬身行礼,穆里希身旁空出的主位上,两名高大的掌旗官,连同整支公爵仪仗队一起出场了。
“咚咚……”粗壮的旗杆在方砖上砸出两声闷响,旗杆顶端蹲着一只黄铜雕刻成的雄鹰,它下面垂下的条旗上,同样的雄鹰张开了丰满的羽翼,如钩的双爪中钳着一柄长剑,这是斯温斯顿家族的族徽,也是西境行省的标志。
一时间,躬身行礼的声响整齐划一地响起在城门处,马利克僵硬地直起了身子,他能感到嘴里一片干涩,激烈跳动的心脏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不单是他,就是围观的人们同样震惊不已,许多人心中生出一个同样的问题——来到夜莺城的到底是谁?就是国王陛下亲临也不过如此了吧?
虽然尤朵拉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有出席今天的迎接仪式,但是她的确希望借助这个机会,向其他行省公爵,还有橡树城中的御前会议与“摄政王多尼斯”表明一个态度——在她眼中,奥勒姆的国王只有索维兰一人,其他人,绝无可能。
马利克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头盔直接扣到了脑袋上,什么绷带,什么伤势,都他妈见鬼去吧,就算现在直接在他头顶上再开一个窟窿,他都不会眨下眼睛。他用目光迅扫了一眼手下的小伙子们,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谁要是今天给我丢人,就给我滚吧。不!不如直接去死!
时间在围观人群期待的目光以及贵族们的轻声低语中慢慢流逝,终于,城门外面的主道尽头,扭曲的阳光与蒸腾而起的尘土相交的地方,逐渐出现了一群模糊的人影,赶路的人们很自觉地退避到道路两旁,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
城门处的气氛瞬间一紧,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只是将目光好奇地投向了远方。?八■?一? ?渐渐地,清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一支三十多人组成的马队向着城门的方向缓缓骑行过来。当打头的骑兵指挥着战马踏上光滑的吊桥时,城墙上传来了一声苍凉的吼声。
“敬……礼!”
“喝!”数百上千名卫兵齐整的吼声伴随着铁靴瞬间碰撞的声响,仿佛将空气挤压着推向天空,巨大的回音爆炸在城门上方,不明所以的围观人群突然一惊,有些胆小的家伙甚至直接被吓得瘫到了地上。
红毯尽头的贵族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对于来者的身份,有人知道内情,有人至今依然并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做做样子还是自内心,对于传承有序的贵族家族而言,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失礼。
马利克站在城门洞中目不斜视地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副队长,他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紧张、凝重、甚至还有丝丝不曾有过的亢奋。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卫兵礼节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有想到,当一生有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些学过的东西,一起涌上心头,仿佛刀刻斧凿一般清晰异常。
“上一次夜莺城举行如此盛大的迎接仪式是什么时候?”马利克突然想起到了这个奇怪的问题,“应该是公爵大人大婚的时候吧?……”他用力按着腰间的长剑心里想道:“当年我还仅仅是个守备军的士兵……”
马利克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二十名前导骑兵缓走过城门,随后分列两侧,在卫兵围出的长方形空地边缘停住了战马。无论平民还是贵族,一声低低的惊呼蔓延开来,因为他们在这群骑兵的甲胄上看到了干涸的血迹,还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凹痕。到底生了什么?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
骑兵队伍的后面,西境公爵的独女,特蕾莎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她的目光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在贵族们的脸上划过一圈之后,停在穆里希的身上。
“来的到底是谁?……”马利克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向特蕾莎身后瞟了一眼。一瞬间,一阵冰冷的气势将他的目关吓得缩了回去。“见鬼……我不该看的……”他在心中说道,立刻绷紧了身体,将脑袋低得更低了。
事实上,他只看到了两个年两相仿的年轻人,一个身背巨剑的男人,一个满头银的老者……但是对方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那不是朴实无华的衣饰所能遮挡住的光芒——锋利、深邃、引人注目。
索维兰端坐在马上,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即便在艾登生前,他陪着父王出席过无数次类似隆重的仪式,但他仍然无法融入其中。他还记得年少时曾经问过父亲的一句话,“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为什么对自己笑得如此亲切?”
“因为你头顶上的光环,我的孩子……”艾登这么说道。“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索维兰心里想着,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目光在缓缓移动着,划过许多陌生的脸孔,有围观的人群,有行省的贵族,终于,他在红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相对比较“熟悉”的身影——他的“姨夫”,芬里斯伯爵穆里希·德维库勒。
“希望一切就此安定下来吧……”索维兰低声说道,望着远处的穆里希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者,则亲切地望着他,甚至张开了双臂,好像在迎接着久别的亲人。
特蕾莎很满意“父亲”的态度,回头看了看索维兰。他们的身后,坦德拉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一路的逃亡已经快把他累垮了,不夸张地说,打一场战役的难度也不过如此。“主神在上,感谢您的庇护……”他在心中默念道,将目光投向了红毯尽头夸张的迎接仪式。
突然,一个贵族中突兀的身影让坦德拉停住了战马的脚步,在那片华贵的盛装中,这个人将面孔隐藏在漆黑的风帽中,但是他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慢慢地,对方将帽子向后褪去,消散的阴影中,坦德拉再次看到了那双令人心悸的“黑白双瞳”。
“想走么?我的大人!”埃什坎特用唇语跨过遥远的距离,对坦德拉说道。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快走!这是陷阱!”坦德拉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声吼道,一把抽出了身后的巨剑。
索维兰、老肖恩、托马斯、库尔、特蕾莎、甚至还有微笑着向熟人打着招呼的凯雷尼,所有人都愣住了,似乎还在分辨着坦德拉到底在说些什么,或是到底生了什么。
远处,穆里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几乎是一瞬间,芬里斯伯爵在变幻的脸色中向着卫兵们大声吼道:“给我抓住他们!给我抓住这些冒充王储的混蛋!”
话音刚落,伯爵亲卫队中的奥布里抽出长剑冲出了人群。“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城门给我关上!所有人!立刻给我抓住他们!”
原本站在红毯尽头的贵族们乱作一团,谁也不清楚好好的一场迎接仪式怎么瞬间变成了抓捕嫌犯的战场,更夸张的是,在场的众人,除了穆里希之外,根本没人见过王储长什么样子。与慌乱异常的贵族老爷不同,夜莺城的守备军还有穆里希的亲卫们并不需要考虑这些,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更何况抓捕的命令来自于西境行省“名义上的男主人”。
数百名卫兵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一起向索维兰等人涌了过去,围观的平民们哭嚎着四散奔逃,想要躲避开将要降临的兵锋。
“都给我住手!你疯了吗!穆里希!”特蕾莎拽住暴躁的战马,大声怒喝道,双眼中喷射出滚滚怒火。
穆里希微眯着眼睛,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没有办法回头,更何况,他还是西境行省的伯爵。“给我把特蕾莎小姐控制住,她需要冷静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向了索维兰。
另一边,坦德拉已经调转马头,向着城门的方向赶了过去,如果城门被关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托马斯,库尔!快把城门占住!快!”说着一剑缴飞了几柄刺向自己的长矛。
老肖恩则奋力撞开了旁边围上来的几名城门守卫。“快走!还等什么呢!”他回头向索维兰和佩斯林大声喊道。
“快!快!”凯雷尼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用手中的武器逼开了几名卫兵。他知道,从穆里希嘴里喊出抓捕命令的瞬间,不单是索维兰他们,恐怕整个夜莺城,甚至西境行省都要乱了。可是谁都可以走,但是他决不能走,他要留下陪着特蕾莎,不管将要生什么,他都必须留下。“快走,维兰!逃出去!快!”
事态已经紧迫到来不及多想的地步,人潮一般的卫兵疯狂地向自己涌了过来,索维兰调转马头,立刻向着门洞冲了过去。密密麻麻的城门卫兵正扑在大门上,用力拉动着想要将它重新关上,先赶到的托马斯和库尔在马背上拼命挥砍着长剑,死死卡住了渐渐合拢的缝隙。
混乱的城门处,马利克看到了马背上疾驰过来的男人,还有那把乌黑的巨剑。“拦住他,拦住他我就能一步高升!”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炸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卫队长抽出长剑,嘶吼着冲了上去。虚无缥缈的“大人物”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机会,只要能抓住机会,夜莺城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能让自己离开守门的泥沼!
老肖恩和坦德拉在前面开道,索维兰和佩斯林紧紧跟在后面。一个突然蹦出的人影挡住了坦德拉的去路,他还记得,这是进城时偷偷看向众人的卫队长。“滚开!”坦德拉怒喝一声,策马挥剑从对方的身旁掠了过去。
甲胄破碎的闷响伴随着冲天而起的血浆在空中炸散,马利克没能出一丝声响,便被巨力卷了起来,重重地撞倒了一片卫兵,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城门处的托马斯已经无力再继续战斗,本来就受伤极重的他被库尔和凯雷尼直接推到了门外,而他们两个还在和无休无止的卫兵厮杀着。“轰”的一声响过,老肖恩和坦德拉驾着战马直接将几名卫兵从越来越窄的门缝中撞了出来。“快!维兰!快!”老肖恩回过头,向着里面大声喊道。
“该死!”索维兰不停挥舞着长剑,砍倒了一名又一名想要拦住自己的卫兵,原本跟在特蕾莎身后的他,反而成了距离城门最远的人。双脚不停磕打着马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远处渐渐关上的城门仿佛就在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能冲出去,逃出生天。
就在这时,前方模糊的身影突然急停下来,一抹冰冷的光弧飞抹向了战马的前腿。没等索维兰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战马的嘶鸣,他的身体忽然一沉,摔向了地面。门外的坦德拉和老肖恩等人愣住了,仿佛看到了最为震惊,最为恐怖的一幕,库尔甚至直接停住了动作,任由一柄长矛划破了自己的肩膀。
“不!不!……”坦德拉大声嘶吼着,将手臂伸向了城门最后的缝隙中,老肖恩和托马斯强忍着泪水,将库尔从里面拽了出来。城门外的光明从天顶洒下,透过狭窄的缝隙,留在众人眼中的只有狰狞的卫兵,雪白的矛头,跌在地上的索维兰,还有背对他们的,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索维兰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一脚踏在了胸口上,但是真正放他放弃抵抗的并不是抵住喉咙的剑尖儿,而是长剑主人的声音。“意外么?其实你不该意外!……”逆光中,佩斯林的身影一片黑暗,那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他的头照下来,让索维兰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
“嘭”的一声,城门重新关上了,仿佛隔绝掉的不止是生的希望,还有许多人心中,那一丝所剩无几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