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那人正是三侯五相里面张家的张四爷张绍天,他垂眸看了看面前的黑衣人,沉声问道:“……还是不行?”
地下单腿跪着的黑衣人摇摇头,很是懊恼地道:“从接到四爷消息开始,我们兄弟就开始准备,但是沈夫人的坟几乎是一夜之间被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更别说送东西进去了。”
张绍天吁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他在京城一听到司徒健仁要给过世的原配妻子沈咏洁移灵,大吃一惊,立即飞从京城赶到金陵城,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沈咏洁的坟茔被守得严严实实,除了金陵城的衙差,还有从江湖堂口请的保镖,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明卫暗卫,竟是把一个不大的坟茔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四爷?怎么办?”那黑衣人抬头,觑着眼睛看着张绍天,等着他拿主意。
张绍天沉吟良久,道:“也许是天意。所幸这一次只有那姐弟俩来了,而且他们未必会开棺。我们……静观其变吧。”
窗前的黑衣人应了一声,行礼离去。
……
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斋戒三天,又在佛前为娘亲念了三天的往生经,终于到了第四天,要给娘亲移灵的时候了。
姐弟俩一大早起来,又焚香沐浴,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全新的白色中单,白色孝服,外面穿着麻衣,披麻戴孝,跟着司徒家的族人,还有吹鼓手、抬灵人,以及开墓人,浩浩荡荡来到沈咏洁的坟茔前。
沈咏洁是十年前过世的,就葬在司徒家的祖坟。
坟茔不大,圆圆的一个土包,坟上打扫得很干净,一根杂草都没有。
坟前有一棵小树,是沈咏洁下葬之后,司徒盈袖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树下是给沈咏洁立的墓碑。
上书“司徒沈氏,生永昌十九年,卒永昌三十九年。孝女司徒盈袖、孝子司徒晨磊,立。”
居然连他们爹司徒健仁的名字都没有……
司徒盈袖跪在沈咏洁坟前,眸色清寒,冷冷地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次回去,她定然不能再姑息张氏了。
赵大太太站在两个孩子身后,眼里湿湿地,听着阴阳先生在沈咏洁坟前念着长长的祭文。
最后以“……呜呼哀哉!尚飨!”长声结束。
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一起跪地磕头,深深拜伏下去。
祭祀的阴阳先生将这篇祭文在坟前焚了,又将清茶洒在坟前的地面上,才算结束了前面的程序。
因司徒家在金陵城也算是名门望族,听说司徒家最有钱的三房回金陵城给他们的夫人移灵,整个金陵城有半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然后钦差大人谢东篱据说受沈相所托,也亲来观望沈氏的移灵仪式,所以金陵城另外半城的人也都跑来了。
司徒家祖坟所在地不过是小山包,经不起这么多的人挤踏。
因此谢东篱便劳烦金陵城的知府派衙差在山包底下拉起一条线,只有司徒家和沈家的亲戚朋友才能上山,别的人都只能守在山脚等消息。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玄色箭袖长袍,腰系银灰色犀牛皮腰带,头戴着五品黑色官帽,身后站着数百杀气腾腾的禁卫军,立在离沈咏洁坟茔处不远的八角亭里,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移灵仪式。
前三天都是阳光明媚,偏偏到了今天正式移灵的时候,天气阴阴的,像是要下雨,但又差了一口气,下不下来。
“吉时到!起坟!”阴阳先生一声大喊,敲响了手中铜锣。
这一声铜锣,就像一声号令一样,坟茔前气氛立刻变得肃然。
谢东篱抬头看一看天,“时辰不早了,快点移灵吧,说不定会下雨。”
司徒盈袖跟着抬头看了看,见那片乌云飘得更近了,忙点点头,回头对自家人道:“开始吧。”
司徒健行也点了点头。
司徒家请来的开墓手便用红布裹了手,扬着锄头挖开了沈咏洁的坟茔。
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屏住呼吸,看着那层黄土被一锹锹地掀开,扔到一旁。
渐渐地,沈咏洁那口金丝楠木棺椁露了出来。
司徒盈袖已经止不住流下眼泪。
娘亲沈咏洁过世那一天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也没想到自己再世为人,还能再见娘亲一面……
她还记得那一天,娘亲生弟弟生了很长时间,都说是难产,小磊的脑袋卡得时间过长,等出来的时候,好长时间没有气息。
她扑在床边,不断地叫“娘!娘!”,娘却只看了刚出生的小磊一眼,就把他交到只有四岁的盈袖手里,说“袖袖,你要好生照顾弟弟……”说完她就闭上眼睛,往后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
然后她爹推开门,冲了进来,命人将她和弟弟都抱了出去。
又过了不久,她爹出来,对家里的管事泣道:“……夫人过世了……”
这就是她两世为人,对娘亲最深刻的记忆。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
那一句话,也是娘亲最后一句遗言。
司徒盈袖泪盈于睫,跪在娘亲的棺椁前,颤声道:“娘,我有好好照顾小磊。您看,他都这么大了……”说着,把司徒晨磊拉了过来,让他跟她一起跪着,道:“小磊,这就是娘……”
司徒晨磊看着娘亲的棺椁,跟着磕了一个头,稚声稚气地叫了一声“娘,小磊来看您了。”又道:“娘,小磊会很乖,很听姐姐的话。娘放心。”
赵大太太想到当初温柔仁善,大度谦和的三弟妹沈咏洁,忍不住也哭出了声。
在场的司徒家族人见姐弟俩如今有爹跟没爹一样,也都很是不忍地跟着哭了一场。
天上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好像也在哀悼沈咏洁年岁轻轻就撒手尘寰。
司徒盈袖抹了抹泪,深吸一口气,道:“启灵吧。”
他们司徒家的移灵排场比较大,开了坟,将整个棺材带走,送去京城下葬,这样不会惊扰亡者。
当然这样费用也比较贵。
一般人家都要开棺捡骨,装到小一点的匣子里,再送到别处安葬。
八个抬灵人走了过来,拿着铁钎将棺椁底部掀开一条缝,然后搭手过去,大喝一声“起!”,八个人一起用力,就将棺材从外椁里抬了起来。
就在起步要走的时候,最前头的抬灵人突然脚步一歪,绊倒在地上的一根箭簇上。
不过他也是老手了,只是身子歪了歪,就站直了脚步。
啪!
可是就在他这一歪的时候,他们抬的棺材盖子却嗖地一滑,斜斜地掉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傻了眼。
东元国的人入葬的时候,棺材盖都是钉死了的,怎么会掉下来呢?!
就在不远处观望的张绍天霎时白了脸,他四下看了看,确信谢东篱的目光牢牢注视着那棺材,才将帽檐往下拉了拉,挤入人群当中,慢慢下山了。
司徒盈袖也是一愣,她紧走几步,来到那抬灵人抬的棺材前面,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棺材盖一掉,里面霞光四起,莹光一闪而逝,那是大量珠宝现世才会出现的景象。
大家看见棺材里面的情形,都不约而同想:司徒三爷不愧是东元国排名第一的皇商的, 给原配妻子的随葬品真是杠杠的……
从上面看,触目所见的是一床金丝镶红宝绣地藏经的锦被。被子上缀着密密麻麻龙眼大的珍珠和红蓝宝石。
棺材里面靠头那边放着一颗精雕细刻的粉红碧玺莲花冠,花冠下面是一个凤穿牡丹的赤金珍珠凤冠,同样镶满各色红蓝宝和祖母绿。靠脚那头则是翡翠莲花叶,那翡翠满绿通透,浑然天成,叶面上的筋络竟然都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
“咦?这里面还有果子?这么多年还不坏吗?”有人轻声嘀咕道。
“切,你真没眼光。那哪里是真果子?——那都是宝石玉石雕的果子!”旁人不屑地纠正他。
司徒盈袖更加震惊。
她没想到,爹会放这么多珍宝给娘陪葬。
整个棺材里面的珍珠简直是堆山填海,跟外面的石子儿沙砾一样。
“不对啊?”那阴阳先生喃喃出声,用手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须。
“请问这位先生,哪里不对?”司徒盈袖忙问道。
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那阴阳先生就指着棺材里的陪葬品道:“这坟肯定被盗过,有人打开过棺材,但是里面陪葬的这些珍珠宝贝却一个都没少,你们说这不奇怪吗?”
司徒盈袖猛醒。——对!就是这点!
那棺材盖子略颠一颠就能掉下来,肯定是已经被人撬开了。
那撬了棺材盖的人,不是盗墓偷取陪葬的珍宝,又是为了什么?!
司徒盈袖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到娘亲的棺材跟前细看。
棺材里面的东西依然码得整整齐齐。
“您确定这里的东西没有丢?”司徒盈袖问那阴阳先生。
那阴阳先生点点头,“实不相瞒,这些东西,当初是我看着放进去的。每一样东西放得位置都有讲究,所以有没有丢东西,一看就一目了然。”
既然这阴阳先生都说没有丢,那应该是没有丢了。
司徒盈袖抿了抿唇,暗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粒小石子凌空飞来,打在最后面左面抬灵人的膝盖上。
那人“哎呦”一声叫,手一松,整个棺材就斜斜倒着落在地上。
棺材里面的东西这时才咕咚咕咚滚动起来。
头顶那处的莲花冠滚了下来,连那层金丝镶红宝绣地藏经的锦被都被掀了起来!
司徒盈袖近前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被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娘亲下葬十年,纵然身体上的肉没有了,骨架应该还有吧?就算骨架也化了,下葬时候穿的衣裳应该也有吧?
因为这金丝镶红宝绣地藏经的锦被都还在,不可单只衣裳化没了!
但是这被子里面,干干净净地,不仅没有骨架,就连衣裳都没有……
司徒盈袖面色一下子变得雪白,她的双手颤抖着,哆哆嗦嗦要往棺材里面伸进去。
赵大太太忙拉住她,道:“让阴阳先生看吧,你不要伸进去。”
那阴阳先生走过来,用红布裹住手,仔仔细细在棺材里面翻看另一遍,也惊讶地道:“不对!这里的人应该被人移走了!”
“真的?”司徒盈袖用手握住胸口,觉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被……谁移走了?”
谁盗墓会专门盗尸骨?!
“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那阴阳先生摇摇头,“对不起了,我不是捕快,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暗示,有人盗墓,盗走了沈咏洁的尸骨!
司徒盈袖立刻回头看向谢东篱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悲痛莫名。
她扑通一声跪在谢东篱面前,泣不成声地道:“请钦差大人为民女做主!查出这个杀千刀的盗墓贼!”
谢东篱伸了伸手,但马上又缩了回去,道:“你快起来。这件事,本官一定着成金陵知府限期查处此案!”
……
司徒家三房的两个嫡子嫡女为他们的娘亲沈夫人移灵,却现陵墓被盗,尸骨无存的事,一下子如同野火燎原一样,在金陵城传开了。
不仅知府大人重金悬赏,司徒家三房的大小姐更是悬赏白银万两,只要能提供一点点线索,最少能得白银十两!
这个消息更让金陵城的人疯狂了。
很多人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到司徒三房沈夫人的尸骨!
而在离司徒家祖坟不远的小农庄里,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跪在张绍天面前哭道:“四爷,求您,告诉我们大小姐她娘还活着的消息吧……”
张绍天苦笑,道:“难道我不想说吗?但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晕迷不醒,这个样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那个狂乱的晚上。
那时候,家里人以为他那些年一直在西域游荡,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
他听说沈咏洁难产而死,多年来胸中郁结终于爆出来。
他喜欢这个沈家的姑娘,喜欢了很多年,她却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这样深地爱过她……
他还没来得及提亲,她就被他爹嫁到江南,嫁给一个小商家。
他痛苦得不能自已,但是却还能守住最后一丝底线,没有去打搅她嫁人后平静的日子。
直到他现她过得并不好,生了两个孩子,却在二十岁的韶华之龄香消玉殒。
他在司徒家门口徘徊了好几天,一直等到她落葬的那一天。
等司徒家的人一走,他就不管不顾地开始挖坟。
如果活的时候不能在一起,死也要跟她死在一起!
他本来是打算和她死在一起,可是在他撬开她的棺材盖,握住她的手腕,要将她背起来的时候,现她依然有脉搏!
他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是狂喜!
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他都要跟她在一起!
他把她从棺材里背出来,又将里面的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只是后来听见外面传来鸡叫声,天快亮了,他怕被人看见,来不及钉棺材盖子,只是对准了阖上,然后将土掩了回去。
他没有把沈咏洁带得很远,而是放在离司徒家祖坟不远处的一个小农庄里。
沈咏洁不知道中了一种什么毒,让她一直晕迷不醒,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
如果不是张绍天略通医理,沈咏洁根本不可能死里逃生!
后来沈咏洁那些从京城带来的丫鬟婆子6续被司徒健仁和张氏遣了出去,张绍天便悄悄找了沈咏洁的乳娘过来,对她告知一切,让她在这里照顾沈咏洁。
当那乳娘知道司徒健仁根本是活埋了沈咏洁,哭得差点晕了过去!
她知道小姐不能这样回去,因为姑爷是要小姐的命!如果这样回去,只会被他再害死一次。
而张绍天又不许她向京城沈家求救。
她也感激张绍天救了她家小姐,便安心在这里住下,一心一意照顾晕迷不醒的沈咏洁,一直照顾了十年。
如果沈咏洁还是晕迷不醒,她也不会有别的想法。
但是现在不一样。
最近不知道是张绍天前两年从西域弄回来的灵药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年深日久,那毒药的毒性减弱了。
总之在沈咏洁前些日子吐了两口黑血之后,她似乎有了意识,手指还能经常动一动。
“张四爷,您的恩情,我会向大小姐说得清清楚楚。再则我们夫人也不是一无所知,不管怎样,您让我们夫人跟她儿子女儿见一面好不好?”乳娘苦苦哀求。
张绍天这一次匆忙赶回来,本来是打算往那棺材里面再塞一架尸骨,免得被人现棺材里面的异状,横生枝节。
不料有人好像先走一步,将那坟茔严严实实围了起来,他根本就做不了手脚。
张绍天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瘦得如同骷髅的沈咏洁,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你可以去找你们家大小姐。不过,你不必说是我救了沈夫人。就说,是一个过路人救的……”说着,转身离开了小农庄。
第二天,沈咏洁的乳娘径直来到金陵城的司徒家大宅前,求见司徒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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