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营火锅店的枝节过后,梨园欢宴也逐渐达到了尾声。
杨玉环原本打算亲自拉小提琴,与吹玉笛的圣人合奏一曲,以示恩爱。可无端生出武惠妃之事后,她早没了下场奏乐的兴致和心绪。
祭拜之时,杨玉环也才恍然大悟,为何圣人之前执意要将宴饮之日定在腊月二十六,因为二十五是武惠妃的忌日。
武惠妃薨的时候,杨玉环作为寿王妃还曾守过灵。可入宫以来,圣人从未在她面前谈起过武惠妃的忌日,因而杨玉环也就渐渐将之淡忘了。
“三郎,你为何始终忘不了那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欢宴尚未结束之时,只喝了数杯高昌葡萄酒的杨玉环就觉得头晕晕、心朦朦,仿佛有块巨石横亘在心头。
杨玉环知道,宫里宫外关于她两次和圣人闹别扭的流言蜚语很多,可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真正的起因是什么。
“我闹了两次,你都宁愿赶我出宫,也放不下死去的她。我究竟哪里不如她?难道是因为我不能生养吗?即便我无法生下个麟子,可你为何也不考虑找个年幼的皇子过继给我?我念叨了许久,你却只同意霄云给我当义女。”杨玉环的五脏六腑中满满都是苦涩和酸楚。
“不如怜取眼前人……三郎,冲龄稚子尚且明白的道理,你为何就做不到呢?”醉酒的贵妃忆起王霨所献的,烦躁不已。
想到令人厌恶的武惠妃,杨玉环忽然想到,当年她与李瑁琴瑟和谐之时,那个女人其实也算是她的母亲。
“荒谬!可笑!无论如何掩饰,天下人在嫉妒的同时,肯定还是会轻贱我的。就算我魂飞魄散之后,恐怕还会在史书里被人用笔墨咒骂吧!”隐藏在杨玉环内心极深处种种担忧,都趁着酒醉时的脆弱,接二连三上浮到心湖之上,露出狰狞的面孔,让她一瞬间形如枯槁、万念俱灰。
“三郎,你究竟视我为何?”杨玉环心神恍惚,望着一杯杯替她饮酒的阿史那霄云,痛苦地笑道:“莫非三郎待我,恰如我待霄云一般?”
杨玉环彻底醉倒后,曲折坎坷的“欢宴”也随之而散。众皇子和文武臣子纷纷辞别圣人。
高力士正忙于照顾心绪不佳的圣人和醉卧在榻的贵妃娘子,忽有小黄门来报,说素叶县主也喝醉了,在大殿里晃晃悠悠,有点摸不清回去的路。
小黄门将阿史那霄云扶到软榻之上,本想让其稍事休息,可她闹着非走不可;小黄门欲要送她出宫,却又问不清县主在宫外等候的马车停在哪里。
高力士凝眉略一思索,急问道:“霨郎君走远了吗?”
“霨郎君官阶最低,是最后一个辞别圣人的,现在应当还没有走出别院大门。”高力士身边的几个小黄门都很机灵,处处留意、事事留心。
“快喊霨郎君回来!让他帮忙照顾素叶县主出宫回府。”高力士早就通过张道斌的秘奏,得知王霨对阿史那霄云的情愫。而火锅店开张前
后,他也亲见两人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为酬谢王霨今日的救场,高力士乐得顺水推舟,暗助讨人喜欢的霨郎君一把。
刚要迈出别院大门的王霨听闻阿史那霄云果然喝醉了,心疼不已,急忙飞奔回正殿。他方才磨磨蹭蹭,拒绝了李倓等人一同出宫的邀请,就是担心发生这样的情况。
大殿里的八折屏风已然撤去,一场欢宴只剩杯盘狼藉。双颊胭红、眼神迷离的阿史那霄云斜靠在软榻上,嘴里喃喃自语道:“回家,我要回家……”
“霄云姐姐,我带你回家。”王霨又怜又疼。
“霨弟,是你吗?我和你一起走。”醉眼惺忪、云鬓散乱的阿史那霄云模糊认出了王霨,试图站起来,却双腿乏力,站不稳当,又坐了下来。
王霨恨不得抱阿史那霄云出宫,但他知道即便是大唐,也不可能放任少年男女如此亲密。
王霨先叮嘱宫娥帮阿史那霄云穿好貂裘,然后让两个小黄门搀她起来,慢慢向左银台门方向走去。
一路上,王霨问了几次阿史那霄云马车停在哪里?贴身婢女琉璃在哪里?可迷迷糊糊的阿史那霄云对着大明宫中的亭台楼阁娇憨媚笑不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了宫门,王霨只好谢过小黄门,然后将阿史那霄云扶进自己的马车,并嘱咐梅香赶紧找点热水,沏一杯热茶。
王霨转身要去骑赤焰骅,却听阿史那霄云透过车窗,媚眼如丝地呢喃道:“霨弟,你别走,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庭州那么远,你能放心我一个人回?”
王霨犹豫了片刻,等梅香小跑着端来热茶后,遂下定决心,和梅香一起进入车厢之中。
王霨虽不喜奢侈,但对自己也绝不苛刻。他自用的四轮马车是素叶居特制的,虽不华丽,却十分宽敞和舒适。
进入马车后,梅香端着杯子,喂阿史那霄云喝了几口热茶。热茶虽不能解酒,却让阿史那霄云稍稍清醒了点。她斜靠着车厢壁,望着对面一脸关切的王霨,神情忽而有些落寞和忧伤,浑不似平常那个活泼开心的素叶县主。
王霨本想开口问阿史那霄云琉璃在哪里,却忽然有点舍不得了。他很想就这么看着自己喜爱的少女,半醉半醒,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阿史那霄云揉了揉太阳穴,望着眼珠黑亮的王霨,忽然莞尔一笑,然后含糊不清地说道:“梅香,琉璃和我的随从在宫门东三百余步远的柳家酒肆等我,你和霨弟手下的武士却找他们吧。琉璃见了你,自会过来接我。”
“霄云姐姐,还是我去吧。”王霨担心梅香找不到琉璃。
“小郎君,有我在,哪能让你干跑腿的活儿?再说了,此刻只有你才能照顾好霄云小娘子!”梅香明白阿史那霄云是要支开自己,她怕小郎君不解风情,刚一说完就匆忙跳下了马车。
“霄云小娘子?”阿史那霄云面若桃花,感慨万千道:“近两年听惯了县主,忽闻故人如
此叫我,倍感亲切,甚思故乡。”
“姐姐,再喝点热茶吧。你想回庭州,某陪你就是。就是去拓枝城,也没问题。”骤然和魂牵梦萦的女神独处在密闭的车厢中,王霨的心脏砰砰乱跳,只好不停地劝阿史那霄云喝茶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不喝了,醉一半、醒一半,或许能说点平常不敢说的话。”阿史那霄云妩媚地摆了摆手:“若是太清醒了,有的话反而懒得说出口了。”
“姐姐想要说什么?”阿史那霄云忽萌畅聊之意,却让王霨愈发忐忑。
“霨弟,你是不是不喜欢周旋于权贵之间的我?”阿史那霄云带着三分醉意,如同面对空门的马球手,直截了当地挥杆击球。
“嗯……”王霨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话道:“总觉得有点陌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霄云姐姐了。”
“霁昂痴迷于工匠之道,雯霞铁了心要做剑侠,我身为长女,若也任性而为的话,谁来肩负家族重任呢?”阿史那霄云掩面叹道:“既然当初早早就定了要牺牲我,那我就索性咬着牙走到最后吧。”
“姐姐,你还可以选择,未必一定要逼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在庭州时,你如蓝天上的白云、山谷中的百灵一般自由自在,如今何必陷入长安这潭污泥中不出来呢?”王霨急忙劝道。他现在已经明白,当年阿史那旸让长女被敕封为县君之时,就打定了牺牲长女往上爬的主意。
“有选择吗?”阿史那霄云带着酒意放声大笑:“如今我已明了,早在庭州之时,我就没有选择了……。”
“姐姐,让我来帮你。”王霨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怎么帮?长安是污泥坑,可你怎么也来了?你来这几日,不也四处拜谒权贵、竭力讨好圣人和贵妃吗?”阿史那霄云根本不相信王霨的话。
“霄云,你嫁给我,好不好?”王霨鼓足勇气,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期盼:“你等我两年,待我年满十五,我就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陪你一起应对风雨。”
“娶我?”阿史那霄云的娇容猛然变得更加红艳,她痴痴笑了数声,然后用如葱玉指点了点王霨的额头:“傻弟弟,你难道不知,我的婚姻大事从来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吗?”
“那又如何?”王霨攥起拳头如幼狮狂吼:“我费尽心力请名匠打造小提琴,竭力讨好贵妃,自有许多打算。但绝非单单为了自己,而是期望能够借助她的力量,为你解除枷锁。世上唯有贵妃娘子,能够说动圣人不让你和亲;也唯有贵妃娘子,能够逼阿史那节度使回心转意。现今既然她已认你为义女,我们只要再加把劲,肯定能成功。”
“你是为了我?”阿史那霄云有些呆了:“你不怕我父亲恨你吗?他应当不会希望我嫁给你。”
“为了让你的自由和幸福,我什么都不怕!”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但是,姐姐你可愿信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