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军发动对拓枝城的总攻之时,向北六百余里外的怛罗斯城头,北庭军辎重营的士卒正紧张地组织民众和工匠,修补被重型石弹砸得千疮百孔的城池、拔掉深入夯土城墙一尺多深的巨型弩箭、整修被烈火焚烧过的城楼、拓宽被沙土掩埋的护城河……
护城河外,还有数万民壮和军士,正在依托地形,修筑军寨和据点,以为城池构筑完善的防线。
城内战俘营里,几百名高鼻深目的大食战俘和千余名石国战俘被分开关押在不同的监牢中。
怛罗斯城外,一千北庭轻骑兵和数千黠戛斯、沙陀部的骑兵,分成数百个十人小队,向四面八方远远撒开,侦查方圆二三百里的风吹草动,搜寻着大食叛军的主力。
怛罗斯城内,原石国官衙前堂,已成为北庭军战时军议所用的临时节堂。
节堂之内,王正见正对着摊开的地图深思,面上并无一丝攻取怛罗斯城的喜色。
杜环跪坐在王正见身侧,右手托着下巴,目光在王正见和地图之间反复游走。
“都护,莫非在牵挂小郎君?”杜环见王正见许久不曾说话,就没话找话道。
“犬子和怀远郡主等人都在远离战火的碎叶城,驻扎在最安全的大云寺中,又有王勇带领五百牙兵和五百轻骑保护,还囤积有不少八弓弩、投石车和猛油火,某又何必忧心呢。那葛逻禄部虽然有点异动,但其精锐已随安西军赶赴拓枝城,单凭谋剌逻多,应该在碎叶城中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王正见揉了揉太阳穴,笑着说道:“不过,数日不见,倒也不免有点挂念犬子。”
“都护,有思翰王子在,葛逻禄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杜环见提到小郎君果然能够转移王正见的注意力,就轻笑道:“小郎君此次可是又立大功了。我军能够如此迅速攻下怛罗斯城,多亏了小郎君奇思妙想设计出来的配重石砲和猛油火啊。那配重石砲威力大、射程远,更难得是还能节约人力。在赵达晖的指挥下,仅用五百名工兵,就能熟练操纵五十具石砲。攻城之时,石弹纷纷如雨落,将城头的守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换上猛油火弹后,弹落之处,更是一片火海,将敌军烧得士气低落,不得不出城突围。”
“霨儿用马蹄铁和此两项军国利器,不过换了赵达晖的官职、同罗蒲丽的性命和开店的许可。现在看,他这笔生意可是亏大了!赵达晖成了北庭都护府的得力大匠,同罗蒲丽我本也无心杀她,素叶居开张我更不曾拿出一分一厘的本钱。细细想来,反而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占了霨儿的便宜。”王正见调侃道。在杜环面前,王正见谈起王霨时言语中满满都是自豪,不再故作谦虚。
“小郎君聪明过人、千算万算,还是中了都护的道儿。”杜环调笑道:“不过,在碎叶城时,都护答应小郎君的要求,邀请岑掌书来营中一叙,也算还小郎君一个人情了。”
“也不知为何,霨儿竟对岑掌书如此好奇。”王正见笑道:“六郎,你怎么看岑掌书
?”
“赤子之心未灭、入世历练尚浅,乃性情中人。假以时日,可任一方。”杜环轻笑道:“不过,此刻他最需要的,是信任和赏识。”
“他在高仙芝帐下郁郁不得志,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公然挖安西军的墙脚啊。已经要了个马十三郎,再要个岑掌书,估计高仙芝该生气了。”王正见呵呵轻笑。
“既然小郎君没有开口要人,都护倒也不必着急。”杜环立刻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六郎所言大妙,且看霨儿日后是否还会提及此事吧!”王正见满面慈色:“若霨儿真的要岑掌书来北庭,无论高仙芝多生气,我也得张口啊!”
“都护的舐犊之心,令某敬佩。”杜环嬉笑道。
“六郎莫要戏弄我!”王正见假怒道:“还是议一议当前的战局吧。”
“攻克怛罗斯一战甚是顺利,某不知都护为何依然忧心忡忡?”杜环故作不知。
“攻打怛罗斯虽然没出什么意外,不过,那三千呼罗珊骑兵确实悍勇,从城内突围之时,杀气腾腾,比潜入庭州城的一百骑威力更大。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从赛伊夫丁那里得知大食军弓弩甚钝,就集中弓弩手和八弓弩,在陌刀阵的遮掩下,将他们射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动用轻骑骚扰、玄甲铁骑冲杀,终于一战而克之!”王正见叹道,却没有直接回应杜环的疑问。
“都护,我军为了此战,筹谋许久、准备充足,以有心算无心,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惜呼罗珊骑兵的主将还是带着十余名亲卫逃脱了。”杜环沉声应道。
“区区一个军将,掀不起什么风浪,此事不必介意。”王正见淡淡回道:“拿下怛罗斯城,不过是个开端,不足为喜。”
“不知都护所忧为何?莫非是因为如意居?”杜环朗声问道。
杜环明白,谈了半天小郎君后,王正见的思绪依然集中在战事之上。他只是不能完全确定,王正见究竟在忧心什么?是战局还是战场背后的朝堂?
五月十三日,北庭军从碎叶城开拔赶赴怛罗斯城之前,如意居的刘掌柜以犒劳北庭健儿的名目,秘密向北庭军提供了十万石军粮、三万头羊和价值二十万贯的粟特金银币。
而据杜环所知,安西军那边,根本不曾收到过任何犒劳。再联想到大军从庭州出发之前,如意居就慷慨解囊,提供过一大笔军资;西征途中,苏十三娘通过王勇和小郎君源源不断提供的各类情报。那么,如意居背后站的是谁,自然就一目了然……
“六郎,东宫那边希望通过厚施恩宠拉拢我,不惜让王元宝如此出血,我又何必烦恼呢?”王正见坦然一笑,眼睛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大军征伐,从来都离不开粮草和钱财,有人乐意锦上添花,我们当然要笑纳啊。”
“都护,是某多虑了。”杜环见王正见心思清明,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某那族兄被贬斥之后,身上还背着东宫党标签的边将,只剩吾一人。而唯李相马首是
瞻的武将,可以说是不计其数。想来太子也不会蠢到故意刁难我,将北庭两万精兵拱手让人。”王正见对长安的朝堂之争洞若观火。
“都护,他日圣人百年之后呢?东宫的性子,可不算宽厚啊!”杜环低低提醒道。
沉默片刻之后,王正见淡淡说道“六郎,某以纯心事君,不求以谄媚上位,又何惧来自大明宫的雷霆呢?大不了,和族兄一般,当一闲散文官;再不济,某就辞官归家,耕读于故园。所幸家里还有点薄产,不至于过不下去。不过,解甲归田之前,某一定要击退大食、平定河中!”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都护之风,已近武侯!”杜环笑着赞道:“只是都护家里,恐怕不只是有点薄产吧。都护归家读书之时,吾可要死皮赖脸跟着都护,去太原蹭吃蹭喝啊!”
“以六郎之才,天下何处去不得,非要到我家混饭吃吗?”王正见笑道。
“天下虽大,某却只愿意给小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担任西席啊!”杜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并无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只怕到那时,伊月小娘子就不可能再留在家中了……”王正见轻叹道。
杜环一愣,才想起阿伊腾格娜身份特殊。他苦笑道:“看来,如果想继续教授伊月小娘子,还是期盼都护你不断加官进爵吧!”
“功名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王正见长叹一声,然后严肃地问道:“六郎,你若是艾布穆斯里姆,会如何应对?会将主力用在何处?”
“都护,赛伊夫丁曾说过,那艾布穆斯里姆用兵狡诈如狐,每每出人意表,难以捉摸。某扪心自问,非擅战之人,不敢以己心度量大食叛军的行踪。不过,某思之,北庭、安西两军南北分进、相互呼应之策,虽有双方平衡、妥协的考量,但确实是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占了一个‘正’字。若那艾布穆斯里姆应对起来也无非就是奇正二途。若以正为主,则在飒秣建集结所有兵力,稳扎稳打地向北推进,在拓枝城下,依托坚城,汇合石国兵马,和前来攻城的安西军恶斗一场。若想以奇制胜,就隐蔽主力于飒秣建和拓枝城之间,然后尝试偷袭我军粮道、纵火焚烧辎重、策反属国兵马等策。在削弱我军之后,再集结重兵,与我决战。”杜环谨慎地回道。
“六郎所言有理,但这也正是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王正见忧思道:“五月二十一日,我军抵达怛罗斯城后,立刻展开了攻击。半日之内,就占领怛罗斯城。战后清点,城中只有三千大食骑兵和一万石国守军,此绝非大食军的主力。攻克怛罗斯城后,某立刻下令斥候四出,搜索大食叛军。如今已过了两日,并未找到丝毫踪迹。如此看来,艾布穆斯里姆的主力,应当依然在拓枝城南活动。可是,根据高仙芝那边通传过来的消息,安西军昨日就率葛逻禄部和回纥部抵达拓枝城下,并将拓枝城围困起来。为何不见大食军主力有什么动静呢?如此不合常理的平静,着实令人不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