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腾格娜偷偷掀起右车窗纱帘一角,仔细观察横街上的情形。大概是因为位置的关系,她并未看见马璘口中的“大食探子”,放眼所见皆是手握横刀、紧张戒备的北庭牙兵。
赤炎骅兴奋的嘶吼声引起了阿伊腾格娜的注意。对于这匹精力充沛、调皮捣蛋的小马驹,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循着赤炎骅亢奋的嘶鸣,阿伊腾格娜瞧见了手握横刀的小郎君和斜挑长剑的雯霞小娘子,两人最近皆是刻苦锻炼,时时刻刻刀剑不离身。因而,一听到马璘的呼喊,两人都不约而同抽出武器、策马向前,将未携带兵器的阿史那霄云、王绯和阿史那霁昂护在了身后。
阿史那霄云不甘心被王霨和妹妹护在身前,跃跃欲试,想挤到前面去,却被心思周密的王绯牢牢拉住。
阿伊腾格娜发现,面对突发状况,足智多谋的杜环最先沉静下来,一道道军令脱口而出。
“李别将、王别将,率二十名牙兵,速将小郎君、小娘子以及马车护卫好!”阿伊腾格娜明白,面对事先未曾预料的险情,杜环首先关注的是护卫诸人的安全。
“马校尉,你带十名牙兵,抓住大食探子!”杜环话音未落,马璘已轻踢坐骑飞霜,风驰电掣直扑横街北侧的大食探子而去。
“陈队副,你找五个弟兄,赶紧疏散人群,以免发生误伤!”六名牙兵得令之后,在横街上策马盘旋、大声呼喝,驱离人群,让他们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你、你、你,持吾之鱼符,速去西门,让守门士卒紧闭城门。然后通告各处城门,全部关闭,决不能放走大食探子!”三名牙兵得令而向西疾驰而去。阿伊腾格娜明白,杜环是要紧闭城门、瓮中捉鳖。
“你们三人,立刻去内城拜见都护,通报相关情况,请都护速速定夺。”三名牙兵马鞭一挥,催马向东。
四十余名北庭牙兵,转眼间就被杜环分成了五队,并迅速投入运转之中。
听着杜环镇定自若、井井有条的指挥,阿伊腾格娜心中松了口气。她虽不知大食探子有多少人,但从杜环的语气判断,应该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对于大食人,阿伊腾格娜来庭州之前对其知之不深,也并无特别恶感。虽然突骑施汗国曾与大食帝国在河中之地角逐多年,但从她记事以来,汗国就再也没有与大食帝国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了。
但倾力学习大唐典籍数年、又在庭州生活数月后,在小郎君和杜环的感染之下,阿伊腾格娜心里还是对大唐的认同感更高一些。毕竟长期以来,突骑施汗国都是大唐的属国,只是近些年才关系决裂;而大食,却和突骑施人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争。
虽然是北庭兵马终结了突骑施汗国,但阿伊腾格娜却从小郎君的讲解中明白,突骑施汗国夹在三大帝国中间,欲图左右逢源的国策才是其覆灭的根源。若是突骑施人仍一心一意甘为大唐藩属,则依然是天可汗的碛西干城。
北庭唐军只是为了维护大唐的利益而成为突骑施汗国的命运终结者,却并非汗国的灭亡之源。
当然,如果存在重振突骑施汗国的良机,阿伊腾格娜会毫不犹豫,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只是,汗国重建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
而此时此刻,当听见马璘高呼“捉拿大食探子”时,阿伊腾格娜不自觉中是站在唐军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的。不过,也许她只是习惯了站在小郎君的立场去观察世界,却不自知而已……
杜环的指令如流水般依此发出,北庭牙兵立刻依令运转起来。
马车内,发酒疯的小丫环们,不知是身体疲倦了还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倚靠着马车壁,渐渐沉寂了下来,梅香更是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听着车外嘚嘚不休的马蹄声,阿伊腾格娜也拉紧了车窗纱帘,蜷缩到马车的一角。经历过碎叶大战和马球场刺杀后,她的警惕意识和防护能力都有了大幅提高。
“这大概就是小郎君所说的‘乌龟流’吧。”躲在马车角落里的阿伊腾格娜自我解嘲道。
当阿伊腾格娜在防护严密的马车里开自己玩笑时,横街之上,忽都鲁正在策马向庭州西门狂奔。紧随其后,是穆台阿和十余名大食武士。
与银甲武士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气血上涌、心情郁郁。
素叶水畔,银甲武士弓张若霹雳、矢落如骤雨,妹妹就是被他抓住的,自己和穆台阿也险些为他所擒。
而来到庭州城的第一天,居然在大街上再次恰遇如此杀神,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仇敌在前,不仅不能挥刀复仇,反而还得抱头逃窜,更是令人郁闷。
从怛罗斯城出发之时,忽都鲁早已想到了潜入庭州城的巨大风险。但是,救妹心切的他,觉得在大食人详备伪装的掩护下,只要低调行事,应该可以躲过唐军的检查。
一路行来,假扮成粟特青年的忽都鲁按照拉哈曼和穆台阿的教导,严格遵守谨言慎行的要求,不需要他说话的时候绝不多说一句、不需要他做的事也绝不主动上前。沉言寡语的忽都鲁也确实未曾引起葛逻禄人或唐军的警觉。
只有在进入森严肃穆的庭州内城时,他才或多或少有点紧张。从内城全身而退之后,忽都鲁倍觉轻松,也对掩藏行踪更加有了信心。
即将回到南市时,忽都鲁一行恰遇喧喧车马。双方本应毫无瓜葛地擦肩而过,不料,忽都鲁无来由的紧张,导致尖顶帽被风吹向马车。
谁也不曾想到,凶神恶煞的银甲武士,竟然就在马车附近。穆台阿立刻用刀鞘替忽都鲁挑尖顶帽,却被银甲武士看出了破绽。仅仅两招,银甲武士就通过熟悉的招式,认出穆台阿是碎叶大战中的黑衣人。
意外的暴露,与仇敌的狭路相逢,让忽都鲁在愤恨的同时,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惶恐。
倒是穆台阿冷静得多,他拔出长刀,猛拍忽都鲁的坐骑,然后向南市北门处远远望了一眼,才挥刀招呼着大食武士向西逃窜。
忽都鲁刚动,就听到穆台阿用波斯语说道:“杀!”
“唐军追上来了?”忽都鲁正疑惑间,身后响起石安的惨叫声。这位圆嘟嘟的石国商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变故之时,就被身边的呼罗珊武士直接挥刀格杀了。
穆台阿突然迸发的冷酷和无情让忽都鲁心中一惊。相处数月以来,忽都鲁越来越习惯穆台阿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而忘了他其实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忽都鲁一点也不喜欢身肥体硕、满面假笑的石安,平时也从不和他交流。但眼见他顷刻之间被同伴斩杀,心中还是难免有点意外和怜悯。
“或许这就是父汗对我最不满意的地方了吧!”忽都鲁为自己的软弱而暗暗羞愧。
在横街北侧策马狂奔的忽都鲁,留意到南侧有三名骑士也在朝西疾行,看来唐军是要关闭城门。
忽都鲁体重较轻,胯下坐骑又是匹精心挑选出来的大食马,在速度上有明显的优势。
眼看西门就在眼前之时,南侧三名骑士一起张弓搭箭,利箭向大食马的左侧直扑而来。
忽都鲁听到半空的风声,大力抽打坐骑。大食马四蹄用力,猛然前跃,避开了箭支。呼罗珊武士们也纷纷驱马躲避或挥刀防守。
三名骑士本也没有奢望一击中敌,他们只是为了延缓对手的速度。在射出箭支后,当中骑士高举鱼符,三人齐声高喊道:“奉杜判官之命,速速关闭城门,禁止进出!”
横街上的骚乱已经引发了庭州西门守军队正的关注,他虽未下令关闭城门、封锁门洞,却早已让士卒列队备战,并将平日难得一用的拒马枪拉了出来。
听了传令骑士的呼喊之后,守军队正不再犹豫,也不再费时查验鱼符,而是急忙下令关闭城门。
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开始缓缓关闭的同时,数条枝枝叉叉的拒马枪连在一起,被摆到门洞之前。
锋利尖锐的拒马之后,二十余名长枪兵面色凝重,正列队迎敌;长枪兵两侧,各有七八名重装刀盾兵,高举大盾、紧握横刀,护卫侧翼。
城头之上,更有十余名弩手,手持上了弦的弓弩,冷冷向下注视着横街上的异动。
见庭州西门守军依令运转起来后,刚才发箭的三名骑士便转而向南,不再停留。
严阵以待的守门士兵让忽都鲁略有些迟疑,使得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西门,却不敢贸然硬闯。
大食马惊人的弹跳力固然能够跳跃过拒马枪,但却无法保证能同时避开十余杆长枪的突刺。况且,还有弓弩手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特勤殿下,你跟在我马后!”忽都鲁茫然无措之际,身后传来了穆台阿冷静的声音。忽都鲁急忙勒马,让穆台阿超过自己。
“列双队!”穆台阿举起来弯刀,十余名呼罗珊骑兵迅速以他和忽都鲁为中心,在距离拒马和枪阵数十步的地方,排成了两线纵队。纵队之间,则留有两个马身的空隙。
“杀!”穆台阿一声令下,率领前队七八名呼罗珊骑兵挥鞭驱马,向城门口的拒马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