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压下笑容,语气平淡温和,“不行。”
领班在门旁招招手,淮真立刻转身过去。
身后一声不屑轻笑响起,“可真了不起。”
她付之一笑,没理会。
陆续有事先预定客房的客人到来,年轻侍应一一离开;客房客人还未抵达的,比如淮真,需要担负起接应午餐客人的服务。因为上月《圣路易斯邮报》大肆赞扬了中华客栈的栗子鸡与糖醋里脊,而慕名前来享用午餐的客人们无一例外的,都将菜品与饮品选择范围控制在这两样、及华埠著名凉茶“七喜”之间——这使得淮真事先准备的菜品介绍毫无用武之地。
大堂人流益发拥堵,手举托盘的淮真艰难穿行其间,胳膊酸到不受控制的打颤。她胆战心惊,小心护着餐点,唯恐就此摔了托盘。
幸而中途领班叫住淮真,请她携一名客人前往华埠小姐选票的购买处,这才得以脱身而出。
客人是个皮肤被晒得发红,略略秃顶,带着浓重德州口音,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等到淮真走到他身旁,就笑着说,“举托盘很累吧。”
觉察客人是特意点名叫她过来的,淮真十分感激。又解释,“第一次送餐。从前看别人觉得轻松,没想到这么累。”
中年男人姓密特,说他从前也做过餐厅侍应,知道个中辛苦。现在在墨西哥做黑金生意,又指指二楼阳台躺椅晒太阳的大胖男人,“奥提斯请我与太太前来的。他去过中国,最近交了一名华人女友,一直在我们面前对华人女孩的温柔体贴大加赞美。”
淮真回头一看,觉得二层那富商稍稍有些面熟。仔细想想,笑着说,“他女友在华埠很有名,也很漂亮。”
富商道,“也参加华埠小姐大赛?”
淮真摇头,“她在北美洲最著名的华人‘大戏院’表演,师父与师兄在中国都非常著名。”
萨克拉门托街已被市政护栏封堵,在节日期间车辆均需绕行而过,以便行人漫步游览。
淮真远远望见对街屋檐下站立着胸口挂着佳丽画报的票童,立刻领着石油商挤过沿街行人到对面去。
那小孩眼光灵,一眼望见商人衣着不凡,阔绰气派,人还未到,便举着画报冲两人高喊:“全幅二十四套画报,大幅五十分,小幅三十分;选票一张二十五美分,先生小姐您要几张?”
淮真大致翻译了一遍。
商人背着手,仔细将佳丽面容研究过两遍,回头问淮真,“你选哪一个?”
淮真道,“我说不好。”一面心想,选美不是男权游戏吗,怎么都问起她的意见来了?
商人指着伍文芳与周怡平,“她两谁美?”
伍文芳与周怡平都是狭长单眼皮,面部扁平;但牙齿整洁,笑容灿烂。
定睛一看,两人面容气质都很相似,唯一区别在肤色上。
不及她回答,商人又问,“你怎么不参加选美?”
淮真道,“华埠小姐需要学历、气质、相貌都是上佳的。”
商人道,“论可爱,她们都不及你。可爱的小天使。”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那商人用粗砺的手捏了捏淮真的脸蛋。
身旁路过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华人留学生,见状,“啧”了一声。
揩油倒还谈不上,淮真心里仍小小一惊,不由自主的防备后退,险些撞上行路人。道了一声歉,一回头,正对上华人留学生投来的鄙夷目光,大抵是见到那富商对她略显狎昵轻浮的举动,把她误当什么人了。
那商人哈哈大笑,掏出二十五美金,要了伍文芳与周怡平选票各二十五张,回头对淮真无比慷慨的说:“剩下五十票,投给你喜欢的。”
淮真摆摆手,说于规矩不合适。
富商有些不悦,说,“有人责备你,只管叫他来找我。”
淮真懒得与他在这小事上纠缠,便又点了伍文芳与周怡平选票各二十五张,并替客栈向他表示感谢。
返回路上,淮真都不着痕迹的与那商人保持小小距离,警惕小心的提防着。
那富商见她是个不识趣的,回去路上也并未太多搭理。回到客栈,上前几步与方才和女性友人聊天聊到忘乎所以的太太拥抱,恰到好处的和淮真分道扬镳。
淮真松口气,转身去问领班自己房间的客人是否来了。
那领班噢一声,说好像来是来了,又有事出去了,也没通知一声。刚才恰好听客房服务说起,正巧所有人里只有陈贝蒂有空,便让她先上去等候着,以免误事。
领班都已经点头答应,淮真也总不至于给自己揽活上身,强加干涉。
但她仔细想想仍觉得不太对劲,便问那名领班,“陈贝蒂原本负责哪一位客人?”
领班道,“三层的密特夫妇。”
淮真哈地一笑。
领班一脸莫名其妙。
果不其然,就是陈贝蒂女士不知用什么方法叫来这老色胚将自己支开了。
淮真大步沿扶梯上到三楼,隔着窗明几净的长廊,远远望见在紧闭三百一十二号门前抱臂倚靠,看似沉静,一双眼却极不安分四下眺望,守株待兔的陈贝蒂。
淮真快步上前,气不打一处来,“陈小姐。”
陈小姐打量她的步伐,轻声笑道,“也就只有你,穿着这身衣服,还能迈出这样阔的步子了。”
淮真气笑了,“也就只有你,到这年纪上,仍没资格做华埠小姐,只能和我等中学生在这为众星拱月的佳丽做绿叶当陪衬。”
隔壁一间客房打开,走出两名结伴而来,三十出头,西装革履男士。
陈贝蒂见状,立刻噤声,对两人礼貌微笑,让出道路。
男士目光扫过淮真,在陈贝蒂身上停留了一阵。
走出一截,对话远远飘来。
一个说,“不知华埠小姐们来了吗?”
另一个道,“还没有。不过楼下许多人见到奥提斯的唱中国戏的女友,都以为她也是华埠小姐之一。听说很美,气质动人。”
“不过就是个戏子,”陈贝蒂切一声,“好女不唱戏。”
淮真看在眼里,“好女不着急为密特夫妇服务,也不急着去见一见你老朋友吗。”
陈贝蒂瞪她一眼,“你急你去,在这里和我抢什么?”
淮真笑了,“再说一次,谁抢谁?”
陈贝蒂将她上下看了看,“不就是同你换个客人罢了?着急成这样我却不懂了。”
淮真道,“搔首弄姿,将自己打了包送到别人跟前进行变相贩售,确实难懂。陈女士,你不懂尊重自己,也请不要因你个人行为而坏了华埠与华埠女孩们的名声,让白人仍以为华埠女孩漂洋过海都是来做妓|女的。”
陈贝蒂声调都拔高两度,“谁变相贩售?谁搔首弄姿?谁不懂尊重?”
淮真道,“不是贩售,好的。那么你在渴望恋爱也好,床伴也罢,不论安德烈先生是否乐于看到你送上门来,希望你明白,这个男人有未婚妻子,而今天,你代表的华埠,在勾引一个已有伴侣的男士。”
陈贝蒂极少听见这一类露骨批驳,脸涨的通红,“你小小年纪,胡说八道些什么?”
淮真不疾不慢,“上床而已,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可说?即便上妓馆,只要付了钱,便无可指责。而陈小姐你今天不就在这里,做着更失德的事?还是说你自认为自己的行为低贱?”
陈贝蒂怒极反笑,“家住姑婆屋对面的丫头,从小耳濡目染,也难怪。走开!”
淮真道,“除非你亲口告诉这位客人,你的个人行为不代表所有华埠女孩。他付钱给你也罢,他不付也罢,都不关我的事,我立刻走开。”
“什么付钱不付钱的,乱七八糟!你讲话尊重些!嘴里没一句好的!”
“床伴讨人喜欢,又不想有更深层接触,付钱当然无可指责且天经地义。假如是像陈小姐这样的,我想许多人可能会酌情考虑付钱这种挽救措施。”
陈贝蒂气急败坏,扬手要揍她。
淮真轻轻一闪,运气极好避过去。陈贝蒂往前一倾,重重扑到门上。
淮真怕她摔出脑震荡闹到自己身上,正想伸手去拦,面前那道门“哗——”地拉开了。
陈贝蒂踉踉跄跄,惊叫一声,直直栽进屋里去。
事发太过突然,淮真愣在原地,有些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一个黑沉沉身影一脸嫌弃迈过地上趴着的人体,走出来。
淮真一抬头,看见一双睡眼惺忪不及睁开的黑色眼睛。
整个人带着被打扰清梦的可怕起床气……
……连带着一触即发的种族主义情绪,让淮真吓的不禁后退一步。
她张了张嘴,正想问为什么会是你,一个“s”音节还没完整发出去,陈小姐在里面,非常及时而妩媚的“哎哟”了一声。
尔后柔声问道,“弄得好疼。拜托,帮帮我——”
西泽闻声,一手扶上门上铜球,若无其事将房门关上。
连带女人一起关在了里面。
一气呵成的动作,若无其事的神态,好似只是驾轻就熟的关了一只犯了疯病的家禽。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华人。”
还好,语气平静。还记得保持绅士风度。淮真松了口气。
紧接着,“给我换个房间。”
“似乎没有空房了,等我去问一问。”
正要转身,身后又是一句,“等等。”
淮真回头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发话。
西泽避开她的视线。“先带我去吃点东西,有些饿。”
“……好。正好华埠小姐要来客栈了,可以去二楼餐厅边吃边等。”
“嗯。”
淮真见他没跟上,停下脚步回头。
西泽好像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一见她回头,又将视线移开,假装在打量别处。
淮真心里好笑,特意等到他走近前来,稍稍跟在他身后一点,和他并行。
再度陷入沉默。
大厅的嘈杂喧闹,从走廊尽头漫溢进来。淮真仍有些似梦非梦的飘忽,没搞懂为什么房里住着的是这个人。
“安德——”
西泽打断她:“安德烈未婚妻恰好是我妹妹,想住在市区方便来华埠,所以只能住在我公寓里。安德烈的妹妹和她形影不离,也在我公寓。所以我无处可去,安德烈建议我使用这里。有问题吗?”
“没有。欢迎。”淮真忍笑。
西泽看她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说,“给讨人喜欢的床伴付钱?你懂的倒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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