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康帝虽未惩戒予光,但长清宫午膳上龙颜大怒一事,于宫中不胫而走,朝堂内外议论纷纷,急坏了群臣。尤其那日在勤政殿门口为予光请命的官员,一时间人心惶惶。
陈子寿也坐不住了,这日下班,相约颜景去逢柳巷小酌。
正值华灯初上,两人在二楼雅座坐了,红泥小炉煨了绍兴花雕。秋高气爽,巷中灯火摇曳,行人如织,对面乐坊里妖娆的赫连女子正飞旋起舞,引得门庭若市。
颜景却无心观赏,自顾自斟酒,杯杯一饮而尽。
陈子寿看不得,劝道,“殿下这次被罚,一时低落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小题大做,折腾自己。”
颜景提壶复又倒酒,苦笑道,“我是最没用的,做这个卫尉寺卿不过因为我爹。不似陈兄走科举正途,天子门生出身,在中书省当实差,日久必能有所建树。我以为跟着九殿下,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做些正事。可那日咱们据理力争,跟□□都打到明面儿上来了,殿下呢?远离朝政,做起富贵闲人,整日与安盛公主厮混在一处。陈兄没听人说么?公主一出世就克死了母亲,又方得自己体弱多病,宫中人因为她母亲当年独宠的缘故,哪个不憎恶她的?如今皇上喜爱也是一时,以后失怙,下场如何还未可知,总之是不能长命的。这样的天煞孤星,殿下竟还撒不开手,也是命里犯孤鸾,合该绑在一块……”
颜景满腹牢骚,借着酒意倾吐出来,陈子寿见怪不怪,只是听到他暗示启康帝死,忙竖了手指在唇边,给他将杯斟满。
颜景也就不再说,只喝闷酒。这时忽听外头吵嚷起来,之前两人未注意,如今声音愈发大了,陈子寿不由起身挑帘看了看。
只见一个纨绔公子,正为难卖唱的姑娘,“十两银子一壶的酒,你还挑嘴不吃,既有这么高的心气,又何必出来?给我灌下去,看她能现出什么原型。”
家奴抓着那小姑娘,端酒就灌。姑娘拼命挣扎,一碗酒都被泼在脸上,“我不会吃酒!”
家奴抬手便要打,陈子寿忙出去制止,不料隔壁雅间的人快他一步,已上前将那姑娘拉在身后,“岂有拦路逼人喝酒的道理。”
陈子寿不由一怔,酒楼里的人具是一怔。
因为这声音真真是好听,如林间清泉汩汩流过,半点尘埃都不沾。
连颜景都出来探看,只见一个俊秀的少年立在那,白袍广袖,束发簪玉。
那公子看愣了,犯了龙阳之性,早把小姑娘丢到了脑后,凑过去道,“这位小哥看来也是读书人,你说我这十两银子一壶的酒,请她不吃,可有这般道理?”
“好酒相约,却之不恭。”少年笑道。
那姑娘急得哭了起来。
不料少年又道,“然若买酒的钱是臭钱,拿钱的人是臭人,酒便也臭了,喝了只怕腌臜了嘴。不吃香没道理,不吃臭可是人之常情啊。”
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陈子寿却心里一动,千丝万缕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抬眼正遇着那少年的目光,感激一笑。
那公子气急败坏,跳脚道,“你竟敢骂老子,来人,把他的舌头打出来!”
两个家奴闻声便扑,陈子寿回神忙喊,“住手!”
话音未落,那少年身后闪出一人,竟迅如鬼影一般,晃得两个家奴一吓,不及抬手,便听砰砰两声,两人捂着胸口跌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起苦来。
颜景亦习武,不由喝了一声,“好!”
陈子寿定睛望去,是个英武俊朗的少年,身材颀长挺拔,锦衣华服,一双蓝眸犹如深海,分外引人注目。行动间袍摆拂起,露出一块玉玦,是御用之物。
他自然认得那物件,眼前这两人却不是宗室子弟,他一转念便有了计较。大晋之东有个东海国,盛产雄伟壮硕的男子,瞳仁有七彩,被奉安贵妇收入帐中的为数不少。这两个少年,想必也是这个行当了。
闹了多时,酒楼小二已引着巡城军冲上来,军官一眼认出颜景,忙赔笑,“小相爷,打扰你们喝酒了。”
“与这两位小哥无干,你将他带回去便是。”颜景指了指那目瞪口呆的公子。
军官押着人去了。众人无热闹可看,也作鸟兽散。
白衣少年过来抱手一揖,“素昧平生,多谢二位。”
陈子寿心笑,单凭那玉玦,这二人背后的主子就大有来头,便是没有颜景出面,只怕巡城军也不敢动他。
他也不点破,“刚刚听公子一席话,大有裨益,在下陈子寿,敢问公子尊名?”
“在下林玉。”那少年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在下出来小酌,恰巧坐在隔壁,听到两位公子叙话。二位莫怪。”
陈子寿连请他们一同饮酒,四人落座,颜景好奇道,“林公子教训那无赖,陈兄怎么就觉得大有裨益?”
陈子寿叹了口气,“若是好好的一杯酒,谁又不吃呢?只怕那酒是穿肠□□。”
颜景仍不解,林玉道,“当日太子口出大不敬之语,质疑九殿下身世。皇上并未惩治他分毫,却遣九殿下去景陵思过,表明皇上到了紧要关头,是维护太子的,既便这样会令关于云妃的流言肆无忌惮。而九皇子明知如此,还僭越理政,不是为自己招祸么?”
林玉顿了顿,看着颜景。
他的眸子清澈温柔,看人的时候十分专注。片刻,颜景方收神,清了清喉咙道,“这……皇上为何还……”
“太子虽懦弱,皇后王氏一族却日渐强大,皇上尚需要九皇子来震慑外戚。”
颜景只觉先前的疑惑豁然开朗,然而今后的前途,却又着实走入一条逼仄死路,“皇上只是想利用殿下么?那殿下岂非永无出头之日!”颜景唉声叹气,忽又想起什么,“林公子,你怎么会……”
陈子寿赶忙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颜景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给林玉斟酒,“……怎么会不喝酒啊,都说了这么半天了。”
是夜,予光瞧着朝夕睡了,坐在床边微微出神。
近来的事席卷而来,安静的寝宫中仿佛有雷鸣轰响,震得他胸中要炸裂了一般。低头却见朝夕睡梦中抓着他的衣袖,心底又蓦地塌陷下去,不知是何滋味。
正想着,只见临泉在帘外做手势,予光会意,轻轻抬袖便要起身,不料朝夕那只手抓得紧,一时竟抽不出来。
“你究竟睡熟了没有。”他低声道,“别闹。”
朝夕闭着眼睛也不作声,予光无奈,硬要扯袖却又不忍,知她最怕痒了,待要呵她的痒,又想才刚燃香躺下,歇神入眠,若这时折腾起来只怕夜里又睡不着。
他一时也不动手,只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可要呵你的痒了……”
果然,朝夕一听,不待他动手便先浑身痒了起来。她咯咯笑着松了手,径自翻身朝里去睡了。
予光出去,临泉小声道,“娘娘派人来请。”
“皇上来示好,你为何偏要惹他生气?明日一早,你就去请安赔不是。”云妃放下手中的念珠,“还有兰息郡主,今日一来便去陪太后诵经。你是不是冷落了人家?”
“父皇令我思过,我在宫中思过便是。”予光斟酌道,“况且,许久没有陪伴母亲了。”
云妃久居深宫,对政事并不敏锐。予光回宫之后,对当日之事也只是轻描淡写,未令她知道实情。
云妃脸色一沉,“你父皇说得没错,你就是绊在朝夕那里了。”
“母亲误会了。”予光抬头道,“那日父皇来长清宫,便是朝夕请的。”
云妃一怔,她倒忘了去打听,那日启康帝为何起了来长清宫的意头。她默然片刻,方又问道,“那么郡主呢,你们的婚事便算了么?我本要请你外公去议亲了。”
“我并无意于郡主。她从小便和太子在一处,长大了忽然亲近,我也觉得别扭。”予光道,“我这样的情势,又何必拖累旁人。”
云妃无计可施,眼中渐渐泛起的泪光。她重新拿起案上的佛珠,“夜了,你回去睡罢。”
予光望着母亲,不知怎的心里一动。
“母亲。”他脱口而出。
云妃不由抬头,面容疲惫。
予光张了张口,忽然清醒过来。他怎么能因那些无稽之谈,就怀疑自己的母亲。
“母亲连日劳累,也好好休息。”他微微欠身。
云妃迟疑点了点头,予光行礼告退。
自从予光两耳不闻窗外事,飞白倒是精神大好,成日找他出去游历。
飞白多年清闲惯了,同许多无所事事的宗亲子弟兴趣相投,常聚在一处风雅集会,搞出一些名堂来,倒也有几篇诗词在外传世。
这日他又来邀约。朝夕送他们出了内殿,暗中拉着飞白落后几步,瞧着予光的背影忧道,“过去父皇有什么不满,九哥很快便都改了,从未如此在意。这次他与父皇闹翻,整日将自己关在宫里,不去朝堂不见幕僚。”
“他留在宫中陪你,你还不高兴?”
“自然高兴,可你还看不出来么,是他不高兴。”朝夕摇了摇飞白衣袖,“你劝劝九哥,跟父皇怄气有什么好处呢。父皇袒护太子,因着他是东宫,亦情有可原。父皇如今也是懊悔的了,那日午膳……”
飞白将衣袖抽出,“我看他现在很好,理会朝政军务作甚?那是父皇的事,是储君的事。九哥早该像现在这样,跟我们出去行猎游玩,找些文人雅士谈天饮酒,你不知道这京城里头,好听好看的多着呢。”
“可九哥并不快活。”朝夕站住,望着飞白。
飞白摸了摸她的头,“习惯便好了。”
风毓趁予光不在宫中,也钻了个空子悠悠然来了。他下巴上依旧贴着膏药,不伦不类,却不损他笑得如沐春风。
他伸手在火热的暖笼上探了探,热气蒸筋熬骨,不禁道,“想你九哥回来,又何必糟蹋自己?好好的闹这一场病,这宫里烤得人都化了。”
他说着接过留霜端来的药,轻轻吹着。
“你好不容易将他弄走。”朝夕靠在榻上看书,眼也不抬,“我若不费些功夫,怎对得起你至今未愈的伤。”
“真苦。”风毓尝了一口药,皱起眉头,“三哥这几日忙于朝政,你病了也没来探望,不会怪我罢?”
朝夕瞟了他一眼,他那锦袍上的苍龙,从未如今日这般昂首挺胸。
“不过,只怕老九也同你玩不了多久了。”风毓悠悠说着,随手拿银羹挑了一勺蜂蜜,化在药中,“听说那日比赛,父皇说要他去随军历练。正好下个月,麾东与绥南大营的两位大都护奉旨入宫朝拜,你说是不是赶得巧?”
朝夕心里一动,启康帝早就提起过,要予光适龄随军,自然是要践行的。然而午膳冲突之后,启康帝和予光的关系还没有缓和,若这时候让他随军离宫,只怕亲近之日更加遥遥无期。
“九哥便要回来用午膳了,冤家路窄,你还是快些跑路罢。”朝夕提醒道。
“只有九哥疼你,三哥便不疼你不成?”风毓也不久坐,命人将带来的东西放下,起身叹道,“你才是真真的偏心。”
他送了一盒木樨桂花蜜,朝夕打开闻了闻,倒是极甜香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