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未见。
甄姐姐眼中的沈公子少年依旧。
沈青云眼里的甄姐姐变了不少。
从认出沈青云时的惊愕,到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再到物是人非的萧索,最后到看不出瑕疵的强颜欢笑,就一两瞬的功夫。
“许久不见,甄姐姐演技进步神速啊……”
话在沈青云心里响起。
他有些不好受,却也迎合着甄姐姐的强颜欢笑,请人入内就坐。
“甄姐姐尝尝,”沈青云取出奶茶,笑道,“这是才琢磨出来的新口味。”
甄姐姐下意识伸手,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以及什么样的人才能以主人的身份住进来,拘谨滋生。
“但我若拘谨,沈公子一定会不开心吧……”
又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甄姐姐取杯插管,还问道:“沈公子,此饮何名?”
“少女心爆棚美颜秘笈玫瑰花茶。”
“噗……咳咳咳咳咳……”
甄姐姐眼泪都呛出来了,沈青云也不帮,坐一旁笑眯眯看着。
等甄姐姐顺势哭出这段日子的辛酸,他才递出手帕。
“甄姐姐,擦擦吧。”
哭完,甄姐姐平静了不少,接过手帕打量,有些出神。
手帕通体素白,算不上特别干净,褶皱较多,一看就是压箱底的货,倒也符合男人的行为模式。
手帕角落一条小金龙,在她眼里是活的。
她甚至能透过这条活的金龙,看到那位能把金龙绣活的女人。
“这双巧手的主人,女红何其可怕?”
而这样厉害的女人人,是替沈公子绣手帕的。
思及此处,自众乐县和沈公子的过往,一一浮现她脑海。
沉默少顷,她递还手帕,俏皮道:“臭臭的,我自己有。”
沈青云微愣。
甄姐姐的应对看似正常,情绪饱满,实则假得不行。
“不问我为何来此,不说好久不见,也不骂我取这破名字惹她呛着……”
正想着,甄姐姐似乎也反应过来,边擦泪边笑道:“一见面沈公子就戏弄姐姐我,半年未见,公子怎想着来郢都……是不是想众姐妹了?”
看来今天是打听不到内情了。
沈青云也不强迫,笑着嘘寒问暖。
“姐姐怎在水榭园干活?”
“闲着也是闲着……”
“姐姐很闲?”
“哈,也不是,平时也蛮忙的……”
“哦明白了,勤工俭学,姐姐是有大志向的。”
“呵呵,一般一般……”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水榭园开的工钱肯定很多吧?”
“那必须的……”甄姐姐顿了顿,又道,“而且东家对我们很好……不说这个了,沈公子此来,有何要事?”
沈青云叹道:“就带人过来旅旅游,观观光,老老小小几十口,头疼。”
“咯咯咯……”甄姐姐捂嘴而笑,“那确实恼火,沈公子实在忙不过来的话,我们……”
“岂能耽搁姐姐们勤工俭学。”
甄姐姐忙摆手。
“耽搁几日不妨事,再说,沈公子帮我们许多……”
“说起这个,”沈青云好奇道,“之前大竟结果如何?”
提及大竟二字,甄姐姐眼里有光,少顷黯淡,最后恢复平静,且笑道:“第一。”
“那可太棒了!”沈青云大喜起身,“此事当贺啊,甄姐姐,择日不如撞日……”
甄姐姐心里发虚,忙道:“沈公子初来,还是安顿好了再说……哈哈,反正我们又不会跑……”
甚至都没留下地址,她略带慌乱离去。
沈青云站洞口目送良久,渐渐皱眉。
“又不肯说,又不肯呆,这我怎么搞……”
摇摇头,转身进洞,眼角余光发现一根绳索,绳索一头连着个小铜铃。
跑出芙蓉帐暖洞的范围,甄姐姐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却快到爆表。
垂首碎步,越走她越慌,突然脚尖磕着凸石,哎呀一声人往前蹿,双脚腾空,绣花鞋都飞出去一只。
落地吃痛一声,她爬起捡了鞋,匆匆套上,又开始一瘸一拐地跑。
直至水榭园深处,一片齐齐整整的小竹屋,正是侍从居所。
“甄姐姐!”
“甄姐姐,你怎就回来啦?”
“甄姐姐小心,管事刚才走,要是被她发现……”
……
众乐县的小姐妹,有一小半在此。
比之往日,众女的天真烂漫少了太多,面颊消瘦了不说,气色也不太好。
“疼死我了,快,快帮我揉揉……”甄姐姐咣当躺榻上,又忍不住道,“你们猜我碰到谁了?”
众女一边七上八下,一边七嘴八舌。
“碰到谁啦?”
“不会是云裳先生吧……”
“哎,云裳先生岂会来此地?”
“诸位姐妹,咱也不能得陇望蜀,有此落脚处,都要感谢云裳先生大恩,不敢再奢求……”
“甄姐姐,到底碰到谁啦?”
……
甄姐姐被摸得直呻唤,闻言哼哼道:“说出来吓你们一……”
话音未落,哐哐哐砸门声起。
“甄姬,你个死妮子不想活了?”
众女齐惊。
甄姐姐忙起身开门,一风韵犹存的妇人,却又是凶神恶煞的面目。
“陈管事,芙蓉帐暖洞我已打扫完毕……”
“别废话!”陈姓妇人一把握住甄姐姐手腕,拽着就走,阴声道,“老娘管你打扫得如何,但客人拉响了铜铃,就说明有问题,你最好能让客人满意,否则……云大士也保不住你!”
铜铃?
甄姐姐眼神都直了。
“沈公子没事儿拉那玩意儿作甚?”
待回神,想到客人拉铜铃的后果,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根苦瓜。
“完了,这个月工钱没了,怕是,怕是还要……”
等到了芙蓉帐暖洞,陈妇人一抹脸,凶神恶煞变成了和蔼可亲。
见芙蓉帐暖洞洞口的少年,她瞬间红温,和蔼可亲又变成了百媚千娇。
“这里没你的事了,滚!”
“啊?”
甄姐姐一愣,没来得及开口,陈妇人已经扭着屁股迈着碎步,朝沈青云走去。
待至面前,微微下蹲。
就这一蹲的动作,甄姐姐看得眼珠子暴突……
“陈管事的腰,至少扭了九次!”
怎么做到的???
正惊恐,沈青云的声音响起。
“实在不好意思,我就是手贱了一下……却也是好福气,这一拉,拉了位漂亮姐姐过来,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咯咯咯,公子真是会说话呢……”
身为女人,甄姐姐听到这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陈管事这状态……不太对劲啊?”
正想着,见沈青云伸手虚引,邀陈管事入洞。
陈管事都走出了两步,突然停下。
“公子稍待,妾身……妾身去去就来……”
嘚嘚嘚……
陈管事一溜趟跑了个没影儿。
带出的风,把甄姬吹得原地转了三圈儿。
她耳边却也响起了对方的怒斥。
“还留在此地碍眼作甚,赶紧回去……此番就不处罚你了!”
甄姬迷迷蒙蒙回走,没走出一半,陈管事又带着风跑回。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风是香风。
甄姬回头,勉强看到了陈管事湿漉漉的青丝。
“这是回去沐浴……嘶!”
脸色几变,甄姬心头痛得要命,踌躇良久,她一咬牙,蹿到旁边假石猫着,紧紧盯着芙蓉帐暖洞。
时间流逝。
甄姬脸色越来越不好了,心中也开始打架。
“沈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
“但沈公子也是男人啊!”
“哼,沈公子才不是那样的男人……”
“但陈管事是那样的女人啊!”
……
越是胡思乱想,她小脑袋越晕,忍不住直起身子深吸气。
“哎呀……”
身子刚直起一半,脑袋碰到一东西,扭头一瞧,甄姬脸都白了。
同样猫着腰的柳高升摸摸胸口,俯瞰甄姬,笑道:“好巧啊。”
“是啊是啊,好巧啊,”霍休从柳高升头上探出头来,给甄姬笑了个,又拍柳高升后脑勺,“蹲下去点儿!”
甄姬又惊又懵,忙闪出假石,就要跑路,却猛然发现,这二位也盯着芙蓉帐暖洞瞅,嘴里还说着什么。
“大人……”
“柳高升你长点儿脑子,这时候叫老夫大人?”
“呃,义父,我觉得沈哥不是那样的人。”
“凤仙,你这话有点天打五雷轰你知不知道?你觉得不是,难道老夫觉得是?”
“那义父跑过来看啥?”
“老夫只是好奇这小姑娘……”
柳高升闻言,看向甄姬,笑眯眯道:“水榭园的人?”
甄姬吞吞口水,忙点头行礼。
“所以,你也不想水榭园的人,知道你在这里偷窥我家沈哥吧?”
甄姬忙道:“我对沈公子并无恶意……”
沈公子?
父子愕然对视。
霍休问道:“小姑娘,你在看什么?”
“我,我没看什么……”
“刚那女的是谁?”
“陈,陈管事……”
“年岁几何,可有婚配,相貌怎样……”
……
正问着,芙蓉帐暖洞洞门大开。
仨儿连忙看过去。
见二人衣衫整齐,霍休松了口气。
“老夫就知道,小沈不是……”
还没感慨完,柳高升开始掰手指。
“小酌,畅聊,沐浴,上床……哎哟义父我错了停手停手……哎哟!”
霍休弹了八个脑崩子才收手。
而那边陈管事也开口了,语气复杂得跟东北大乱炖似的。
“今日得遇沈弟,才知命运弄人,陈姐我……”
“陈姐,相遇即是有缘,至少得遇陈姐,我是很开心的。”
“我也是……”陈姐审度良久,压下了绮念,眼中透露的也是关爱了,“别的地方不说,至少水榭园,沈弟有何要求,尽管开口,姐说得上话!”
沈青云道揖笑道:“陈姐,我刚就没客气嘛。”
“姐就喜欢你这般,”陈姐想了想道,“按理说你刚那要求,园里是不允的,却也无妨,灵石也不用你出……”
沈青云摇头,正色道:“一码归一码,陈姐能帮忙,弟我不客气,还让姐出灵石,那我还是人吗,这些灵石陈姐你先收着,不够再说。”
霍休和柳高升看得懵逼。
“小沈这是在做什么……”
姐弟俩寒暄几句作别。
仨儿忙躲进假石深处。
陈姐走来,仨儿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沮丧和释然,矛盾得紧。
霍休却看得明白,心头暗乐。
“面对咱家的小沈,女人瞬间就有了自知之明……”
柳高升还待去找沈青云,被霍休拽住。
“小姑娘,回见!”
目送父子走人,甄姬摇摇头,看了眼紧闭的芙蓉帐暖洞,恍惚离去。
陈管事好事没成,却也说话算话,没罚工钱,也没拿鞭子责罚。
众姐妹还惦记着之前遇到的人,甄姬却有些不想说了。
“这里可是郢都啊,说了也只是给沈公子添麻烦……”
迷迷糊糊过了小半日,又轮到她去芙蓉帐暖洞听候吩咐,却久不见沈青云回应。
正着急,陈管事走了过来。
“别傻乎乎愣着,”陈管事视线有些深意,“沈公子外出,无需你伺候,去忙别的吧。”
甄姬忙领命告退。
“且等等。”
“陈管事还有何吩咐?”
陈管事意味深长道:“大家都是女人,你什么心思我很清楚,不是我见不得你好,却也要有自知之明,懂吗?”
“甄姬明白。”
说是明白,甄姬心里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感觉遇到沈公子,陈姐似乎也变了不少?”
至少以前,是必须要揪着我耳朵说这话的。
郢都。
内城。
相比外城以大为美的城墙,内城凸显的是玲珑精致。
霍休等人只觉内城城墙是完美的艺术品。
去过纤云阁的沈青云才明白,眼前的郢都内城城墙,比纤云阁高明了何止一筹。
“毕竟一个是仙朝,一个是宗门……”
抛开最高修为不提,集权程度不同,就注定二者在某些方面能达到的高度,不可能一样。
“咳咳,大家请看,”戴着小红帽的韩复,脚趾蜷紧,左手导游旗指着内城,右手声声不息机怼嘴,红着脸道,“郢都内城,一体成型,每块砖的大小不过半寸,耗时八百年,方才炼制而成……”
内城外一线红帽红马甲的风景,吸引了不少人。
“这是哪儿出?”
“不太懂啊,但好像是外地人……”
“诶?那位拿旗的,有些面熟啊?”
“你是想说那位像廷尉府的三公子?真敢想,三公子能做这种事儿?”
“也是哈,但长得也太像了。”
……
韩复闻言,顿生感悟。
“是不是只要反差大得离谱,我还是能晚节得保?”
正感慨,一人嚷嚷道:“韩复兄弟,破城墙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去饕餮楼啊!”
此话一出,内城外顿时鸦雀无声。
韩复傻傻注视柳高升,只觉面前的人,越来越不像人了。
但事情就完了吗?
“韩复兄弟!”
“韩复兄弟?”
“别愣着啊……”
“你身为廷尉府的公子,不会不知道饕餮楼在哪里吧?”
……
轰!
看热闹的人群四散。
廷尉府公子的热闹,没人敢看。
懵逼的韩复突觉脸颊痒痒,伸手一摸,是泪。
“感觉他就差拿着郢都名册念我了……”
他正磨牙,沈青云走了上前。
“诶,柳兄这话说的……”
韩复闻言,心生感动。
“好在还有沈公子帮我出口气……”
“韩公子岂能不知道饕餮楼?”沈青云笑道,“别忘了,韩公子今晚做东呢。”
哦,我还要请这狗日的吃好东西!
韩复磨完牙,咧嘴一笑:“高升秋妮,入城吧。”
“哈哈,自己人不用这般客气,”柳高升大手一挥,“入城!”
所谓饕餮楼,状若血盆巨口,仿佛郢都内城中埋着一只巨兽,只露出了嘴。
沈青云奇道:“韩公子,楼呢?”
“沈……哥,”韩复也被动入乡随俗了,指了指巨口,“饕餮楼下有十八层。”
沈青云变色:“十八层?”
“正是。”
那是我吃他,还是他吃我?
沈青云有些不敢进去了,却被柳高升一把搂住脖子往巨口里带。
“沈哥,振作起来,记住,咱俩是怀着砸场子的心态来的!”
霍休也迈步跟上,笑眯眯道:“倒要看看,距离小店还差多少。”
不得不说,饕餮楼有两把刷子。
食材珍惜不说,烹饪手法也很独到。
尤其是对食材的处理,沈青云边大快朵颐,边呼大开眼界。
天衍子也吃得频频颔首。
“就这一顿,怕是几千中品灵石吃出去了……”
问道子蹙眉传音:“天衍子道友,你还真吃进去了?”
“不然呢?”
“这可是内城,刘信眼皮子底下……”
天衍子闻言,瞥了眼正给韩复敬酒的沈青云,笑道:“沈小友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如此说来,”红囍女放下酒杯,“天衍子道友又卜了一卦?”
问道子看向天衍子。
天衍子打了个哈哈,看向问道子。
“问道友,昨日你说你那卦,显的是沈小友决胜于万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可否解释一二?”
问道子刚张嘴想骂人,发现红囍女好奇注视自己。
沉默少顷,他淡淡道:“老夫还想问道友给柳高升算的那一卦,什么叫化作秋泥更护花?”
红囍女更好奇了,看向天衍子。
三洗散人见状,摸摸鼻子,找霍休碰杯去了。
一顿佳宴,场子是没砸了,众人大饱口福,正待离去,雅房门被敲响。
“请问,可是韩家三哥?”
“找我的?”韩复蹙眉,起身笑道,“沈哥稍待,我去看看……”
沈青云微笑点头,目视韩复开门。
门外人多,双方寒暄两句,韩复表情有些无奈,侧身让进了众人。
排头一人,亦是年轻公子,一手杯一手壶,笑眯眯的,看上去是来敬酒的。
等对方走近身前三丈,沈青云微笑起身,手刚做道揖,对方也刚好停步。
“沈公子,我来介绍一下……”
“呵呵,不用不用,”年轻公子打量沈青云,眼底掠过浓浓妒意,声音更温和了,“想必阁下就是助特胖使打理商会的沈公子了?”
沈青云客气道:“受特胖使看重,在下惶恐,不敢言打理,只是按特胖使吩咐跑跑腿罢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沈公子却也谦虚,”年轻公子笑道,“在下毛求贤。”
韩复忙补充道:“沈公子,求贤之父,乃仙朝少府卿。”
哦,毛思齐,想起来了!
沈青云再度道揖,恭敬道:“久仰毛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好说好说,”毛求贤笑道,“我这人就爱交朋友,尤其是沈公子这般有想法的朋友,我更是交定了,来,我敬你一杯!”
敬罢,沈青云好奇道:“毛公子从何处听说过我?”
“哈哈,我可没乱说,”毛求贤笑道,“科目三,媚……这些都和沈公子有关吧?”
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沈青云忙道:“其实都是吕师的代表作,和我着实没什么关系……”
“沈公子这就不交心了,”毛求贤笑得意味深长,“我可是听今年的伎女大竟魁首说过,沈公子还指点吕师呢。”
这种事都和你说?
沈青云一怔:“毛公子也认识她们?”
“何止认识,还差点成了朋友,”毛求贤笑眯眯道,“当然,是差点,这就很不好了,沈公子你说是不是?”
房中众人闻言,纷纷看向沈青云。
沈青云回过味,笑容渐敛。
“不识抬举,我回头说她们,同时……”他拉起毛求贤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在这里表个态,毛公子这个朋友,我替她们先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