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仪!”
沈谦之踏马前来,行至高台下,猛地勒住缰绳,朝台上的孟妱唤了一声。
眼瞧着那封和离书要掉落下去,她倾身要去抓住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蓦然回首,见沈谦之身披玄色鹤氅,朝高台上奔来。
孟妱双唇微张,怔怔的望着他在雪中衣袂翻飞的模样。
下一瞬,身子被一股力量一扥,她落入一个温暖又结实的怀抱。后颈被那人的大手按住,她丝毫动弹不得。
“你疯了是吗?!”沈谦之的声音像是淬了寒冰一样,比这下雪的深夜还要冷。
孟妱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以为她要寻死罢。她想解释,奈何被他紧紧抱住,不得法。
良久,沈谦之才缓缓将她松开,未待她出声,见他薄唇开合,说着她不敢相信的话:“不和离、不和离了。”
沈谦之看着怀中娇小的人,此刻心内五味杂陈。他分明只需要再狠一狠心,便可将这段扭曲的婚姻结束掉。
从此,山高水远,她便再不必作那笼中鸟。他能给的,皆会补偿于她。
可方才见她倾身向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却只剩了一个念头,他只要她活着。
翌日。
下了一夜的雪,纵是小雪,清晨也已积下了一层,踩在上头咯吱作响。
天气骤寒,玉翘换上了一件水红色的梅花纹夹袄,双手恭谨的叠于身前,缓缓朝暖香苑走来。
玉翠守在主屋门外,见玉翘来了,心知她是来侍候郎君的,微微朝她欠了欠身子,道:“烦请玉翘姐姐等等,我这边去唤夫人与郎君。”
玉翘含笑点了点头,端直身子,立在石阶下静等着。
半晌,方见玉翠从里面走出来,她忙径直迎了上去,走至门首却被玉翠拦了下来。
“玉翘姐姐,今日,由夫人与郎君更衣。”玉翠唇间衔着一抹笑意,脸儿红扑扑的说道。
玉翘怔了一瞬,放下提裙的手,撑起了有些僵硬的笑,回道:“如此,甚好。”
屋内。
玉翠方才进来拨过的银霜炭烧的正旺,这个里间都是暖烘烘的。
孟妱穿着碧色里衣,长发未绾,直直的坠在身后。也不知是屋内的暖气所致,还是给沈谦之更衣的缘故,她的脸颊上泛着酡红,与上次相较,她的手法并未精进。
半晌,看她额间渗出的微汗,沈谦之失神片刻,或许,孟妱是喜欢他的,此时,他心内不由生出一种卑劣的想法,她的这种喜欢,不正可以赎去自己的罪。只要他忘了那日,他们便也能作寻常夫妻。
如此思忖着,他缓缓伸手搭上了孟妱的手,握住,细细的教她如何扣上腰封。
“不急,日后慢慢学。”沈谦之颇有耐心的徐徐说道。
闻言,孟妱不禁抬首,怔怔瞧着他,周身似被暖流包围。
是啊,他们还有日后,还有来日方长。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成了他的妻子,仍是每日战战兢兢,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踏实。
像是得了他的承诺一般。
微微点了点头,孟妱轻声应道:“嗯。”
沈谦之亦颔首,配好官帽后便上朝去了。
玉翠这才进来伺候孟妱梳洗,不多时,李嬷嬷端着早膳进来了。
孟妱不等玉翠给她绾发,并自行挽了个髻儿,快步走去外间用起了早膳。
“今早的饭,可合胃口?”李嬷嬷只是随口一问罢了,看着她一口一口的用着粥菜,也知她食欲甚好。不仅食欲好,心情也是甚好。
孟妱喝掉口中的粥,抿了抿唇,连连点头:“嬷嬷也来尝尝?”
她说着,一手将李嬷嬷拉到身侧坐下了,嬷嬷将身前的一盘小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带着细纹的眼尾弯了弯:“老奴早已用过了,夫人快吃罢,当心凉了。”
见孟妱早膳用的差不多了,李嬷嬷缓缓开口道:“下月便是太后娘娘寿辰了,虽说那日夫人也会进宫,但到底人多繁杂,届时想在太后跟前说几句话陪陪她老人家,只怕也不得空。夫人瞧瞧这几日哪日空了,不如先进宫一趟罢。”
孟妱用帕子轻拭唇角,瞧着嬷嬷期待的眼神,不禁迟疑了一瞬。
倒不是她不愿进宫去陪着太后娘娘,虽说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并无真正的皇亲血脉,但太后对她确是宠爱有加。适逢娘娘寿辰,前往相伴,倒也应该。
只是对嬷嬷的态度有些疑惑,嬷嬷谏言她入宫陪伴太后的次数,比让她回王府的次数还要多。
她到底不是皇家人,如今又是三品朝廷大员的臣妇,频繁出入宫中,只怕会惹得别人以为大人借她谄媚太后与圣上。
她自小被李嬷嬷带大,又十分清楚嬷嬷并非攀权附贵之人,是以才有此疑惑。
孟妱还是点头应了,她知道,谁都可能害她,嬷嬷不会。
眼见暮日逐渐西沉,孟妱坐在院内的石桌上撑着胳膊望着上空,只觉得今日的天儿黑的可真是慢。
她已练了一上午的字,又学了画儿,还读了书,这红日竟还在天上挂着。
李嬷嬷在一旁做着针指,玉翠则蹲在嬷嬷脚边摆弄着老夫人新送过来的垂丝海棠,须臾,嬷嬷对她轻咳了一声,又朝着孟妱的方向眨了眨眼,她便即刻明白了。
玉翠悄悄走去孟妱身后,从旁边儿揽了一把雪,揉作一小团,轻轻朝孟妱裙摆掷去。
后者察觉后,果然回过头来,笑道:“竟在人毫无防备时攻击,这回可不算!”说着,孟妱便也蹲下了身子,攥起一把雪,朝玉翠扔了过去。
李嬷嬷瞧着愣了愣神,她见夫人今日如此焦急的等着,便情知是沈谦之晚上还要来暖香苑。
怕她等的伤感,便想着让玉翠同她说说话儿打发时间,谁知这小丫头竟自个儿玩了起来。孟妱近来行事体态颇为端庄内敛,还以为她不会理会玉翠的打闹,不承想两人却玩在了一处。
“闹归闹,莫要纵着性子跑,再摔着了。”见她们玩的起劲,李嬷嬷不由嘱咐道。她心内却还是喜欢的,夫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高兴了,倒不是说她如今的性子有什么不妥,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从前的活力。
她打心眼儿里瞧着,夫人现下这般,让她心内更觉宽慰与欢喜。
二人玩闹着,不觉天便黑了下来,嬷嬷传了饭,用罢之后孟妱便又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李嬷嬷不必问也知,是沈谦之今夜还来暖香苑,她起身去屋内拿了一个软垫出来,待要弯腰放在石阶上时,孟妱看见忙起了身。
“嬷嬷,快放着罢,”孟妱接过软垫,在垫子上重新坐了下来,“天色已深了,嬷嬷且去歇下罢。”
李嬷嬷笑着应了一声,“今日夫人玩了半晌的雪,待老奴去煎上些姜汤,稍后夫人记得要喝了才是。”
孟妱点了点头,便让玉翠送嬷嬷去东间的下房歇了。
这厢两人刚走,外面的丫鬟便回来回道:“郎君过来了。”
孟妱连忙起身往屋内妆奁前卸了钗环,更了亵衣,缩回榻上的锦被中,佯作睡了。
须臾,外间果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孟妱微微睁眼偷过屏风瞧了瞧,玉翘姐姐并未跟来。
不多时,她感觉一堵暗影落在榻旁,遮住了眼前的烛火,久久不曾移动。
她只得睁开了杏眸,却见沈谦之手中端着小碗,坐于她身前。
似是不知她会醒来,沈谦之轻咳了一声,抬手道:“这是给你煎的姜汤罢,喝了再睡。”
孟妱怔了一瞬,双手接过小碗,正放入唇边要喝下时,见他站起身宽衣起来。
“啊——”她稍一分神,将还烫着的姜茶喝入口中,舌尖霎时被烫的发麻,她慌忙拿开碗时,锦被上已被洒了好些。
沈谦之蓦然回过身来,衣衫解了一半,便倾身上榻,单手撑在她身侧,语气轻柔:“怎么了?”
孟妱双颊不知何时飞上去两抹红晕,她伸手将瓷碗往沈谦之眼底推了推,“……烫着了。”
见她如此,沈谦之不由的轻笑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一面理好自己的衣衫,一面接过碗向外间走去。
须臾,他又端着一碗姜茶进来了,“晾过了的,不烫了。”
“多谢大人……”孟妱轻声道,确实不烫口了,她捧着不一会子便喝完了。只是瞧着盖在身上的锦被,已湿了大片,她起身拿起木架上的外衣,正要披上。
沈谦之问道:“做什么去?”
孟妱立在原地,杏眸落在里侧的棉被上,道:“我去教玉翠换一条锦被来。”
见沈谦之缄默不语,她便朝外走去,方移莲步,便听见身后的人声音沉沉说道:“不必去了。”
话音甫落,见沈谦之从里间拎着那条湿了的棉被走出来,将它放进了木柜中,踅回身来停在孟妱身旁,“睡罢。”
孟妱唇角翕动,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们向来是同榻不同被的,这一张锦被……要怎么睡?
才喝过一碗姜茶,她此时却又觉喉中发干,忍不住咽了咽,半晌,才跟了进去。
瞧着榻上仅剩的一床锦被,她无措起来,顿了顿,越过了那锦被单着身子躺进了里侧。
少时,沈谦之熄了榻旁的最后一盏银灯,孟妱眼前登时黑了下来,在她还未全然适应漆黑的光线时,身侧传来一股热气,她被拢在了一床被子里。
“若是觉得冷,就靠过来些。”
孟妱深抿了抿唇,吸了一口气,微微朝沈谦之挪了挪。
彼时,沈谦之见她良久不动作,便自往里躺去了。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二人就这么肌肤相触。
若是换作平日,他只是避之不及,今日,却没有躲她。
青纱帐内,一片静寂。孟妱急促的气息,显得格外突出。
“还冷么?”沈谦之低哑着嗓音问了一句,伸手将她揽住了。
诚然,她不是冷,只是过于紧张,以至于听见问话,连回答都混忘了。
她柔软的身子,此刻正在他的怀中,使了使力,他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既要作真正的夫妻,这些事,早晚是要做的。
已下了决心的沈谦之,缓缓将结实的手臂松开了些,使她能够听清他的话,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道:“……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