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本态度冷淡,打算将胡闹的宋三娘打发走了事。因崔桃这一跪,态度倒是变化了几分。
他安坐饮茶,文绉绉地将茶盏放下后,才睥睨看着跪在地中央的这对‘野鸳鸯’。
“你刚叫我什么?”韩琦质问崔桃。
“六叔。”崔桃超小声回答,她没去看韩琦,只拿脑瓜顶儿对着他。
“这点胆量?”韩琦问。
宋三娘以为韩琦要为难丑童,忙跪爬向前,正欲为他求情——
韩琦一记冷冷的眼风扫过去,宋三娘欲张开的嘴便闭上了。
“六叔。”崔桃再叫一声,音量提高,十分响亮。
“你二人若真两情相悦,倒也难得。”
韩琦轻笑了一声,告诉宋三娘既然决意与丑童定终身,那就一切按照规矩来。回头他会替丑童安排媒人上门,先找她姑母宋氏陈明情况,再去跟她父母提亲。待合了八字,订亲之后,便可择婚期嫁娶,到时候他们俩人就可以双宿双飞,一辈子都不分开了。
宋三娘愣了下,恍惚点点头,依言退下了。走的时候,她还有些失神,崔桃一直都在盯着她看,宋三娘都没有发现。
等脚步声远了,崔桃叹了口气,自然是不愿跪着了,跪着膝盖累。
韩琦睨她:“作甚?”
“起来呀。”崔桃拍拍膝盖上的灰。
“还是跪着好。”韩琦冷声道,“我才出去一天,你便忙着给我戴帽子了。”
“没有,没有。”崔桃忙道。
韩琦:“早知吃硬饭是这个结果,倒不如吃软的,让你在外忙活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这才认识一天,哪来那么多深情?不过是因为过去的遗憾,心结太重,需要一件事作为发泄口,让她心中的抑郁得以疏导。”
崔桃观察到宋三娘在说不介意她丑的时候,直视了韩琦,在提及要嫁给她的时候,垂着眼眸不敢直视人,表情极度不自然,很显然她本心并不想嫁给丑童。她突然这样‘闹’,只是想弥补遗憾,证明自己可以站出来,为‘丑’抗衡世界。
到底是个可怜的姑娘,也很心善,崔桃因此才决定配合宋三娘。
“别瞧她看起来挺活泼正常的,实则被憋得厉害极了。她这情况要是一直下去,早晚会魔怔,到那时候就不好治了。我这可是给六郎的家里人治病呢,六郎都不感谢我,反而还责怪我?”崔桃接着跟韩琦解释道。
“是六叔。”韩琦依旧计较。
“六叔就六叔,反正年轻的是我。”崔桃笑着给韩琦按肩膀,跟伺候老人似得,“六叔年纪大了,那可要好好保养才行,别回头娶个小媳『妇』儿回家,精神不够用。”
韩琦立刻伸手要抓崔桃,崔桃早做准备,立刻闪身跑了。
俩人胡闹了一阵,才歇下。
外间不如内间舒适,本是给守夜的仆人所住,韩琦便住在外间,让崔桃睡里间舒服的床铺。
一大早,崔桃还没睡醒,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昌敲门,告知韩琦:“胡娘子马上就来了。”
崔桃翻了个身继续睡,随即睁眼,反应过来胡娘子是谁,韩琦的生母!
她瞬间从床上弹起,飞快地更衣,拾掇好床铺,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光洁的脸,化妆肯定来不及了,直接从后窗翻出去逃了。
胡氏端着燕窝粥进门,见韩琦对着后窗发呆,笑问他看什么。
“刚有只鸟从后窗飞了出去。”韩琦忙去接过胡氏端来的东西,搀扶胡氏坐下。
胡氏虽年过四十,却不失风韵,虽然脸上已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但让人一瞧就知她年轻的时候必是一位绝『色』美人。细观胡氏的容貌与韩琦颇有几分相似,不过韩琦更英气些,有男儿的硬朗。
胡氏看着韩琦喝了她亲手炖的粥,满意地笑着,说话时鼻音有些重。
“知你公事繁忙,可还是要仔细好自己的身体。”
在韩琦吩咐张昌收拾碗筷的时候,胡氏用帕子掩嘴,轻咳了一声。她随即就把帕子收进袖子中,似乎生怕韩琦发现她刚才的举动。奈何她接下来却没忍住,连续咳嗽了数声。
“近来可看过大夫没有?”韩琦忙问。
“老『毛』病了,不紧要。”胡氏对韩琦温柔笑道,“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偶尔发作的时候才这样,过两日就好了。”
“姐姐嘱咐我照顾身体,自己的却不珍惜。”韩琦晓得胡氏在安慰自己,令张昌这就去请大夫。
崔桃这时候装扮好丑童了,正迈步进屋,一听韩琦要找大夫,马上自报奋勇。
“小人给胡娘子瞧瞧如何?”
韩琦马上点头。
“这位是?”胡氏瞧见崔桃的那张脸,着实吓了一跳,但她只在心里惊讶这人貌丑,面上断然不敢表『露』,就怕对人家不尊重。
“这是我半路结交的一位友人,有些能耐,但母亲却不要对外说。”
胡氏点点头,自家儿子说这人有能耐,那就一定有能耐。便是人长得丑又如何?这世间最不缺内心丑陋之人,只要他心是好的,能一心帮她儿子,她便感激他。
崔桃给胡氏把脉之后,告诉韩琦是脾肺气虚证,用现代话来说胡氏的病就是慢『性』肺炎。这病缠人,不容易痊愈,加之胡氏已经得此病有些年头了,更不好根除。她先开了方子,命人去抓银花、苏子、天竺黄、生地等『药』,便去了胡氏的住所。
肺病患者住所,最好不要有粉尘颗粒之类的东西加重刺激。听胡氏讲述,这些年她也没少看大夫和吃『药』,就是不怎么见效,也就闹得她不爱看大夫了。崔桃便怀疑胡氏的住所可能不宜居,才导致她的病况一直不见好。
胡氏所住的房子偏西北向,有些阴暗『潮』湿,房梁、墙角等地方多处发霉长菌,特别是在房梁阴暗看不见的地方,尤为严重。这种霉菌会飘散在空气中,于普通人而言可能影响不大,但对于肺部有疾病的人来说,却是很大的刺激。
“胡娘子怎生住这种屋子?”崔桃不解地问韩琦。
韩琦在韩府居住的院落,虽然不算最好的,可朝向、大小和布置都算雅致舒适。胡氏的房间与那间院子相比,就差太多了,朝向不好,风水也不好,屋子里的摆设也比较陈旧。
“那屋子是我和她起初住的地方,后来大嫂倒是张罗着让我们换屋子,她老人家念旧,在那住习惯了,也俭朴惯了,便不肯搬,谁劝也不听。”提起过往,韩琦面有沉『色』。
崔桃听他说得简单,却也知道这里的故事不简单。不过老人家爱念旧,不喜欢挪窝倒是真的。
“如今却不能依着她了,定要换个宽敞干净,有朝向好干爽的房子才行。肺不好,烟尘之类的东西都应当避免,让仆人们多留意这些。”
韩琦应承,便拉住崔桃的手道谢:“多亏有你。”
“别,六叔,咱们可不合适,差辈呢。”崔桃开玩笑地要把手抽走。
韩琦不依,偏攥紧了她的手,“一直都差辈,也就没关系了。”
从第一次开堂审判的时候,他们就差辈了。
胡氏在韩琦的劝说下,换了院子,喝了『药』,两天之后,果然发现自己的状况好了很多。胡氏便不禁跟韩琦连连称赞,他带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回来,可要好好善待人家,珍惜人家。
韩琦笑着应承:“姐姐放心,定然如此。”
胡氏蹙眉,疑『惑』地盯着韩琦半晌,“你待他的态度倒是不大一样,对别人你更冷些,以前我还担心过你交不到挚友。”
韩琦不反驳胡氏的判断,只应承道:“我和她有缘分。”
“有缘好!”胡氏警告韩琦可别仗着自己聪明好看就欺负人家,“你下次见他,可别穿这么鲜亮了。”
韩琦看了眼自己这身玉涡『色』的锦袍,憋笑着应承。
晌午的时候,胡氏亲手做了韩琦自小就最喜欢吃的炙子骨头,特意叫韩琦也喊上丑童一起来吃。炙子骨头便是腌过的羊肋骨在火上炙烤而出,腌好的羊肋骨在炭火上滋滋烤熟之后,表面金黄,粘着芝麻椒盐上来一口,皮酥脆,肉鲜嫩,中间略有一层油脂,不仅增香,也刚好润滑了口感。
崔桃美美地吃完炙子骨头,再三跟胡氏道谢,并嘴甜赞美一番之后,就意气奋发地跑去跟宋三娘商议婚事。
崔桃和宋三娘不出一炷香工夫,便吵得不可开交。
宋三娘想要起码能过得去的婚礼,不用最好的一等官媒,也好歹是三等。嫁妆不必贵重,但也要雅致,备齐理该有的东西。崔桃就挨样问这些每样要花多少钱,直叹宋三娘要求太高。
“这些哪里不贵重了?一个花冠就要三四贯钱呢,还有用来提亲的红绸子,那些也要钱。哪样不是要一贯钱以上才使得?我真给不起。”
“你!我都没像别人那样要银冠,还有什么金首饰,只是要个花冠——”
“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么,就不能什么都不要便嫁给我?”崔桃截话追问。
“我——”
“对了,我给你看看我老家什么样,这泉州的房子我肯定买不起,你就跟我回老家吧。”
崔桃将她偏僻老家茅草房画出来,告诉她左边是猪圈,右边养羊,院子里散养鸡鸭鹅。
“每天天亮了就起便成,第一件事一定要扫院子,不然一出门就沾一脚鸡屎。其实扫过过,也是会踩到,鸡鸭那种东西随吃随拉。”
宋三娘蹙起眉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桃。
“你不是说你不会嫌弃我么?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崔桃也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看宋三娘。
宋三娘深吸一口气,已经气得没话说了。
“我也不会亏了你,我会出门努力赚钱的,就是可能要三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家里的老母亲和兄弟姊妹就劳烦你照应一下。我向你保证,每月肯定能让你吃上三顿肉,不穿草鞋……”
宋三娘越听越委屈,哇地哭出声,捂着脸跑去找韩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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