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在这里,把事情的经过,给我原原本本,一个细节都不能泄露地,说清楚!”
宋小葵掷地有声地下了命令之后,少年好像大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云雾散尽,脚下只有一条清晰的道路,道路的镜头站着宋小葵,双手抱胸,目光睥睨,又不可动摇。
刑警队副队长听说了审讯室发生了不得了的闹剧,怕现场人手不够,匆忙赶了过来,却在门口就被女刑警拦住。
“副队,等会儿再进去,再看看,小朋友要说真话了。”女刑警说。
“啊?”副队长虽然不解,也感觉到了屋内氛围的微妙,“发生什么了?我听说打起来了?是不是这小子不老实?”
“没什么,”女刑警笑着摇摇头,“就是观摩了一场生动的师生交流。”
少年挨了一巴掌之后,眼神都恢复了生气,好像打破了迷障似的。这老师,这学生——这交流的方法可真有意思。
闻所未闻!
经过了宋小葵的“锤炼”,穆少寒的态度明显有所松动。这番争吵像是把少年心中的抑郁发泄了出来,他一改之前的死气沉沉生无可恋,只是偶尔会愤怒地瞪宋小葵一眼——也只是瞪,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这样的孩子,会行凶?女刑警也不信。
只是穆少寒对警方还是不十分信任,被宋小葵瞪了一眼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些现场的情况。
根据他的叙述,他回到家的时候,继父宋继峰已经不太对。
中年男人倒在大厅的地毯上,昏迷不醒,家里的保姆出门买菜,家中无人,也不知道他这样昏迷了多久。
穆少寒发现后,立即拿出手机拨打救护电话,不料宋继峰醒了过来。穆少寒就放下了手机,上前询问他的状况,不想陈继峰像是陷入了幻觉,突然暴起攻击他,还举起桌上的台灯当武器。
穆家客厅的复古登台是古铜底座,被砸一下不是闹着玩的。
穆少寒勉强躲过,但对方力气大的惊人,精神状态也不对,对他穷追不舍。穆少寒不敢下重手,好不容易夺走“武器”。到后来,为了制止他继续发狂,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陈继峰去掐穆少寒的脖子,穆少寒为了自保,踹了陈继峰的小腹,陈继峰倒地后后脑撞到了桌角,再度失去意识,后脑血则流不止。
穆少寒怕真的出人命,立即找来医药箱,想要先给陈继峰止血,再叫救护车。
这时候家里的保姆买菜回来,看到满地的血,又看到拿着剪刀满手鲜血脸色狰狞的穆少寒,误以为穆少寒是凶手,匆忙逃离并报了警。
试问如果凶手真是穆少寒,他又怎么会不逃走,还乖乖地等着警察来抓他?
警察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在给陈继峰止血急救。这也是刑警队对他的供词存疑的原因之一。
不过少年十分固执,一直不肯配合调查,反而追问起陈继峰的状况,当得知陈继峰昏迷不醒,很有可能抢救无效的时候,他便一口咬定是他和继父陈继峰起了争执,如果陈继峰死了,他就是过失杀人。
“也就是说,你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你继父一个人,而且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女刑警说着,和记录员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就对了。
陈继峰的验伤报告上,大部分的伤口和淤青都是厮打中磕碰的,尤其是伤口,和现场的家具棱角基本都对得上。
他浑身上下和穆少寒有关的伤口只有腹部那一脚,虽然不重,但在白衬衫上留下了少年的鞋底纹路。
但是陈继峰的血液化验却没那么简单,记录显示,陈继峰长期服用了一种国外生产的违禁药物,这种药物有安定成分,少量服用效果接近于安眠药,对于一些长期服用安眠药产生抗性的失眠患者是个福音。之所以被华夏归类为违禁药物,是因为这种药没有经过临床验证,而且剂量很难控制,必须专业人员调解,一旦剂量失调,会产生致幻现象。
而且,患者会对药物产生强烈的依赖性,一旦停药,症状反而更加严重,用这种药物治疗失眠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
根据穆少寒的描述,陈继峰当时的神志不清,大概率是嗑药过多产生了幻觉,因此才会突然对穆少寒发动攻击。而穆少寒的种种行为完全处于防卫,根本不能构成谋杀,何况陈继峰目前还在抢救,是谋杀还是伤害,这桩案件的性质还不能敲定。
警方也调查了陈继峰的私人助理,证实了陈继峰这段时间因为在公司里郁郁不得志,压力增大,服用的镇定药物剂量也在日益加大。陈继峰的私人医生也知道这件事,他开始不承认,后来在警方逼问下,承认他确实通过自己的渠道给陈继峰传递了违规药物。他之所以做出有违职业素养的事,自然也是因为陈继峰许给了他利益,
这样看来,事情似乎就真相大白了,陈继峰咎由自取,自食恶果,穆少寒反而是受害者。
经过了一整天的调查,下午五点的时候,警方宣布,穆少寒虽然没有完全洗脱嫌疑,但是已经可以走保释流程了。少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警方只当他是被吓到了,并没有在意。
鲍一和燕泽中午回家了一趟,吃饱了饭,还带了睡袋过来,似乎想在警队走廊打一宿地铺陪穆少寒,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两只高兴的不得了,没等穆少寒出来,已经商量着怎么去吃一顿。
“这下陈继峰再也没办法针对少白哥和阿寒了,真是天道好轮回。”鲍一说。
燕泽频频点头,“可不是吗?我还真担心是寒哥冲动了,原来是恶有恶报。”
“嘘!哎……你们两个快别说了。”巫月月看宋小葵出来了,小声提醒燕泽和鲍一,“穆少要出来了。”
事情看似圆满解决,其实并不是。
一切只是暂时的。陈继峰一天不醒,穆氏兄弟始终解脱不了嫌疑,毕竟双方的矛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穆氏兄弟都有明确的作案动机。长穆科技在这种时候发生案件,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也不好,今天上午一开盘,股市就产生了波动,这会给刚在公司站住脚的穆少白带来不少麻烦。
宋小葵走在前面,一脸严肃,身后跟着同样脸色不好的穆少寒。看到等在外面的鲍一等人,穆少寒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对宋小葵说:“我回去了。”
“你回哪儿?”鲍一追问,“你家都成凶案现场了,别回去了吧!要不先去我家住,正好我爸不在家。”
穆少寒摇摇头,刚要说话,却听宋小葵道:“鲍一燕泽,你们叫辆车,送巫月月回学校,然后你们两个自己回家,六点半我要看到你们两个的定位,到时候叫我发现你们不在家就死定了。”
“啊?”两人面面相觑,顿时怂了。
“还不快去!”宋小葵转身看穆少寒,“你,跟我来,我还有话要问你,吃完饭你哥来接你,你们一起回去。”
穆少白那边的调查也接近尾声了,穆少白作为长穆科技的代表,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不会被拘留,顶多是被警察密切盯梢两天。
倒是穆少寒这边,尽管刑警队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复,但是宋小葵还没有。穆少寒眼神微微一顿,又移开,最后认命地“嗯”了一声,像只斗败的狮子。
宋小葵带着学生在附近的街区找了一家环境还可以的餐厅。
咖啡厅的价位有些高,附近又没有什么人流,显得门可罗雀。进入室内,宋小葵扫视了一圈,除了几个在这里敲笔记本电脑的白领,大部分位子都空着。她径直走向最里面靠窗的空位,点了一杯奶盖咖啡,一杯草莓奶茶。
穆少寒一阵警惕,“我不要奶茶。”
“请你喝还挑?这么有脾气自己付钱啊?”宋小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穆二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从小到大他就没为一分钱烦恼过,气得立刻就去拿手机,却发现兜里空空如也。他才想起来,自己来刑警队的时候就没带手机,至于现金?现代人能几年不碰纸币,他更没有了。
店员小姐姐飞快地端来两倍温热的饮品,将粉红色的那杯笑吟吟地放在好看的大男孩面前。
“你的草莓布丁烧仙草奶茶,这是吸管,请、慢、用噢。”
穆少寒:“……”
她故意的,她就是在故意嘲笑他!谁要喝草莓味儿的奶茶啊又不是小姑娘!
宋小葵漫不经心地打开咖啡,放了一块方糖,两勺奶精,而后——往穆少寒的方向一推,把那杯甜美的“草莓布丁烧仙草”挪到自己面前,“啊呜”一口咬住吸管,眼神挑衅。
——本来也不是给他点的。
只不过她为人师表,要注意形象,拿学生当个皇子不过分吧?
穆少寒一怔,随即有些嫌弃地看着咖啡——他也不喜欢奶盖,但是算了,总比奶茶好。
甜美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胃里,驱散了深冬带来的寒意,宋小葵舒服地舒了口气,问:“现在没有警察了,说实话吧。”
穆少寒眉头一皱,倔强地道:“什么实话?我都已经说过了。”
“单单一个嗑药致幻,就让你忙不迭地揽下所有罪名,甚至不惜被当做杀人犯拘留?我的学生没有这么蠢。”
宋小葵的反问让穆少寒哑然。
班主任的视线透彻而坚定,一如上午的时候,被这样的目光看一眼,穆少寒就觉得她可以相信;而现在,再次被睨视,穆少寒又觉得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
宋小葵真的很厉害,他想,好像什么也瞒不过她。也正因为这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反感,抵触,最后成了依赖和信任。
半晌,少年犹豫地说:“你……你要保证,不要告诉警察。”
宋小葵摇摇头,“我不会向你保证这种事,我只能保证,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我的学生。穆少寒,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十三班的班主任,你的老师,我比你有能力,有知识,有阅历,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你保护不了的人,我能保护。”
“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整件事都告诉我。”宋小葵压低声线,“来,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陈继峰所中的致幻药剂,是不是和少白有关?”
穆少寒猛然抬头,眸中情绪涌动,“你怎么会——”
一如宋小葵所料,穆少寒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穆少白虽然大学还没毕业,但是这几年他的优秀已经让集团董事对穆氏重拾希望,尤其是穆少白这次回归公司事务后,连续几个项目都做得有声有色,连不少当初被陈继峰说服的老董事都觉得后生可畏,穆氏后继有人。更不要说在法律层面,陈继峰连和穆氏兄弟一斗的资格都没有,他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ceo的职位以及手上仅有的几个项目。
可以说,在穆家奋斗了大半辈子的陈继峰已经走到了绝路,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地交出权力和职位,二就是和穆少白斗到底,但这样的结果很可能是他被彻底排挤出集团核心,失去现有的一切。
陈继峰这个人并不简单,他当初接触穆母时处心积虑,扮演着好好先生,几年间都没有露出马脚,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想到被穆母在遗书上摆了一道。就算这样,他还是按捺不动,对穆家两兄弟“关怀备至”,不然也不会在圈里留下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穆氏兄弟少年时也被他蒙蔽过,只是经年累月,少年渐渐长大成人,也有了自己的认知能力,真心假意一试便知。
陈继峰这个人其实偏执又低道德,他已经习惯了以面具视人,长久的伪装生活让他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常常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对安眠药十分依赖。陈继峰的私人医生,也就是为他提供违禁药品的许医生,曾经也做过穆母的家庭医生,和当时已经懂事的穆少白一直有往来。所以陈继峰服用违禁药物这件事是瞒不过穆少白的。
穆少寒还说,穆少白最近接触了一桩医疗设备应用的项目,和市第二医院的一名主任来往密切,似乎对药剂学很赶兴趣。
而陈继峰也是这期间开始“不太正常”,他变得行为迟钝,语言缓慢,开会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董事会对他意见很大。在家的时候,他常常对着报纸自言自语,问他,他则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的时候还会对着空气讲话,神神叨叨的。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穆少寒自己就见过好几次。警察只要问问家里做饭的阿姨,就能知道。
“所以,你怀疑陈继峰的‘慢性中毒’是你哥哥在背后策划的?”
“一开始,我也只是怀疑。”穆少寒看向宋小葵,缓缓伸出手掌。
在他的掌心,躺着一枚钻石纽扣。
“这是哥哥十八岁那一年,我送给他的礼物,他昨天要出席一场晚宴,穿的就是这件缝了钻石纽扣的衣服。”
“陈继峰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在地毯上发现了它。警方的录像也证明了,之前有人出入过穆宅。也就是说,陈继峰晕倒前,哥哥曾经回家过,而那时候家里只有他和陈继峰两个人。”少年越说情绪越低沉,眼中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宋小葵皱眉,“少白最近住在家里,在自家客厅捡到他的纽扣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是客厅,”穆少寒纠结地说,“陈继峰晕倒在卧室,纽扣也是在他卧室捡到的。”
这也是他隐瞒的一部分。
他回家的时候,继父陈继峰并不在楼下,而在自己房间。他上楼的时候,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很大的响声,不放心地过去看看,才发现陈继峰昏迷不省。他没有移动人,而是立即打了救护电话,在拨电话的时候被产生幻觉的陈继峰袭击。
一开始他并不想和他发生冲突,只是尽量躲避,结果陈继峰追了出来,两个人才在客厅缠斗扭打起来。
这就是所有他知道的了。
那颗纽扣一直被他藏在口袋里,警察问他的时候,他只说是自己外套上掉下来的,他当时在家里没有穿外套,而且他自己也的确有一件和穆少白差不多的礼服,所以这件事就被糊弄过去了。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只要刑警见到穆少白,看到他礼服上的纽扣,立刻就会明白他撒了谎,他只能祈祷穆少白没有穿那套礼服。
想到哥哥可能在冲动下做了错事,策划了对陈继峰的谋杀,穆少寒就如坠冰窟,一旦陈继峰真的死了,哥哥会前途尽毁……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顶下一切。
长穆集团离不开穆少白,自己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沦为罪犯。突然,一声吸管空吸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他耳际的宁静——
穆少寒抬头,不敢相信自己陷入烦恼的时候,宋小葵居然把她的草莓奶茶喝得干干净净,正在用吸管调整角度,企图吸到杯底的烧仙草和布丁,模样认真地好像在破案。
穆少寒:“……”
“所以,其实已经认定了这件事和你哥哥有关是吗?”确定继续吸下去也是白费力气,宋小葵叹了口气,松开吸管,“我说错了一件事,我之前说我没有这么蠢的学生,现在看来,还是言之过早啊。”
少年看过来,“什么意思?”
“骂你呀,骂你蠢,难不成还能是夸你?”宋小葵一脸“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她说,“但凡你有你哥哥一半的智慧,也不至于想出这么不靠谱的办法来。”
“你甚至没有想过,一旦,如果,我是说万一啊,这件事真如你推测,就是你哥哥穆少白干的,他难道没有能力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他难道必须得要牺牲你来逃离现场?你哥哥就是这么一个孬种混蛋吗?你这样一厢情愿地为他‘顶罪’,就没有想过反而会帮了倒忙,坏了他的计划?”
“你胡说些什么!”穆少寒拍桌。
母亲走后,哥哥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精神上的神祗,谁也不能污蔑他,宋小葵也不能!
“那你到底凭什么断定,这件事就是穆少白干的,就凭一颗纽扣?还是凭你知道三年前你母亲的死和你继父脱不了关系,而你哥哥怕你冲动复仇,所以一直瞒着你,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宋小葵话语如剑,穆少寒如遭雷击。
“你……”
为什么宋小葵会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就算再信任她,穆少白也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宋小葵扬了扬唇角,“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好像比你更了解我的学生,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结论也不同。我相信,这件事和穆少白无关。”
“我的学生,绝不会为了报仇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也不会留下把柄要他唯一的亲人顶罪。你觉得你哥哥有事情瞒着你,就用最坏的打算去揣测他,你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因为仇恨而变成一个凶犯,也可能为了他唯一的亲人而放下仇恨。”
“小寒!”
闻声,穆少寒惊讶地回头。
说话间,咖啡厅的玻璃门旋转,一名身着黑色礼服的年轻男人焦急地赶来,看到雅座的两个人,也顾不上场合,喊道——
“小寒!”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穆少白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都来不及换一件衣服。只是下车进入咖啡厅这几步路,他肩上已经挂上了碎雪,一进入室内,就被暖气打成了一片水痕,像从雨中走来。
“哥?”穆少寒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小寒,你没事吧?是宋老师发消息让我过来接你。”穆少白紧张地打量着弟弟,注意到他嘴角的伤痕,脸色一寒,“刑警队的人打你了?岂有此理,说好的只是审问,他们怎么能动手!我弟弟才刚成年呢,我要投诉——”
律师明明跟他说穆少寒只是被拘留,不会被粗暴对待!
没想到穆少寒一怔,而后看向宋小葵,宋小葵干咳了一声,“那什么,没有,那是我打的。你弟弟头脑不太清醒,我就想了点办法让他清醒,手有点重了,别介意。”
穆少白“啊”了一声,话到嘴边,突然话锋一转,拍了拍弟弟,“没事就好。”
“小寒,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看你做的这些糊涂事。老师打你也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要记恨。”穆少白又面向宋小葵,瞬间换上了温柔的神情,“宋老师,我弟弟让你操心了,真是对不起。”
穆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