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敦市中心穿过泰晤士河,温莎不远地方就是火车站,远远的,滚滚白烟。
“20年的老火车了,去年说里面翻修也不知翻修了没有。”李跳下马车。
章片裘看向那辆开过来的蒸汽火车,只见车头写着的firefly两个大字,在穿过白烟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科技真发达,20年前,先生,20年他们第一次打过来吧?”谢寻低声说着。
“对,第一次鸦片战争就在20年前,你才十二岁,你怎么知道这么具体的,去过学堂吗?”章片裘问道。
谢寻摇了摇头,“我这身份……哪能去学堂,听戏本子听的,靠着墙角离得远,听不大真切,也不知对不对。”
“想去学堂吗?”
“想去,只是……我这身份……”
“等忙完这一茬,从西西里回来后,就送你去念书。”
谢寻的惊讶显得惶恐不安,拿着包裹的他仰视着章片裘,瘦小的身躯之上,是一颗常年营养不良而发黄头发的脑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送……送我去念书?”
“对,念书,念这些洋人的书。”章片裘指了指街头,那儿一群小学生路过,“你记住了,知识改变命运,也能武装人。”
“洋人的书……”谢寻有些害怕,“听老爷说,洋人不念私塾,念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我们的书要念,他们的书也要念,我们在英国,要了解他们,打败他们,就必须念他们的书,往里、往深处念,记住了吗?”章片裘说道。
“记住了,老爷。”谢寻弯了弯腰,又直起腰杆,“谢谢老爷。”
此时的章片裘并不知道这句话对谢寻一生的意义,更不知道,这句话会对他的儿子,他的下一代,通过谢寻深刻理解的这句话,而带去多么深远的意义。
是的,他的儿子。
虽然,他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嘿!章先生。”正说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清脆、有力。
“温默?”章片裘还未回头就听出了,是她。
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看得出一路奔腾,马儿喘着粗气,她倒还好,脸上的绒毛冒着些许热气,在阳光下散着光,看着皮肤极为通透,章片裘看了眼后头,马背上还有个小箱子。
他嘴角微微勾了下,只觉得身体突然有些发热,说不出上的一种热气从头扑到脚,在这秋凉时刻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
马儿昂着头,她也昂着头,走到了刚下马车的章片裘跟前,将帽子取下,以俯视的角度说道,“你好,我是红颜酒馆的温默。”
“之前在拍卖行见过,好久不见,温姑娘。”章片裘说着,将受伤的右手背到身后。
“你的消息,我们收到了,会托人递到贝勒爷的手上,虽然得费一些功夫,但毕竟同在异乡为异客,就当交个朋友。”温默说道。
章片裘嘴角又勾了下。
眼前的温默目光炯炯,看的出,她城府不深,这段话想必是温行鹤教她的。
他将消息递给温行鹤,着实是一步险棋,毕竟圆明园的档案背了命案,若温行鹤一行人将消息告诉潘尼兹,那就麻烦了。但也是明知险也必须走的一步:此去西西里,生死未卜,这是他最靠近大清权利中心的机会。
估摸着,哪怕贝勒爷在海外弄户头,将钱财转移出来,知道这个消息,或多或少会警醒点。退一万步说,他不警醒,把圆明园的东西自己私底下弄走些,也比被英法联军掳走的强。
只是这温行鹤,实在过于老练,明明是他能给贝勒爷邀功、且贝勒爷能给皇帝邀功的事,却说成了帮他的忙。
无妨,事办了就行。
“谢谢姑娘,也请姑娘转达我对温老爷的感谢。”章片裘再次拱了拱手。
温默动了动唇,眼睛飞速地眨了下,显然,这章片裘与其他那些想要来投奔的老爷不同,表现得过于淡定,倒让她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了。
“义父专门托了亲信,是个商人,他明日上轮渡回大清,又托了邹先生,你知道邹先生吗?养鸽子那个,很有名的,他养的信鸽能从这飞到大清呢,信鸽也带话的。”温默说道。
事情的确是这么安排的,她再次强调费了多少工夫,才好找机会往下说。
却没成想,听到这一番话的章片裘脸色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温默,“为什么不发电报呢?”
“大清国哪有电报?”
温默的话让章片裘楞了下,英法联军如今能把消息这么快传到英国,媒体争相报道,就在于电报;而之所以能打大胜仗,电报的传递也很重要——前方的消息能很快传到后方,互通有无。
此时,整个大清国没有电报吗?!
“年初的时候,法国钦差葛罗在京向恭亲王倒是送过一封电报图书,并希望大清国能引进电报技术。但恭亲王只回了两个字。”温默伸出两根手指头,“无用。”
……
章片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可能,这就是历史不可改变吧,他想。
“很快的,轮渡需要三四个月,信鸽三个月出头就行,快了一个月呢。”温默见他突然冷淡了下去,连忙补充道。
“嗯,谢谢。”章片裘回道。
一股捕捉不到的盛怒隐隐透露出来,像极了义父发火的时候,温默动了动唇,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抑或是哪里说得不对,耳尖立刻红了。
这可怎么办呢?他好像不按我的想法往下走,温默心想。
“你去西西里,带长枪不太合适,拿左轮手枪好一些。”边说着,她边从后腰掏出枪。
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暴露了什么——她怎么知道章片裘去西西里?只有一个可能,温行鹤派人一直查他。
章片裘笑了笑,深深地看了温默一眼,这二十出头的姑娘,英文这么好,武功也好,在这个年代,在大清国的女人都裹小脚呢,她还能走出来,已经很不错,藏不住心思,正常得很。
章片裘并没挑破她。
“这是比利时产的左轮手枪,推弹杆不在枪管的正下方,在枪管侧边。”枪在温默的手中仿佛一件能听得懂人话的家伙,演示了下后,下意识将枪递给李——章片裘的右手被子弹贯穿了嘛,自然不能用枪。
在这个瞬间,她反应过来了,自己暴露了。
腾的一下,肉眼可见,脸红到了脖子根,眼底的惶恐瞬间漫了出来,她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余光偷瞟了章片裘一眼。
见他神色淡定,心想,应该他没觉察到自己暴露了。
呼……
轻轻的,松了口气。
“谢谢姑娘。”章片裘说道。
……
温默不知怎么继续往下说,远处,蒸汽火车已经驶入了车站,巨大的白烟滚了出来,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她有些焦急,舔了舔唇。
“温姑娘,我想问问,您在西西里有人脉吗?”章片裘开了口。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有!”温默连忙说道,“有的。”
“我需要翻译官,那边土话我听不懂,如果姑娘能帮我这个忙的话……”
“我就是来帮你这个忙的。”说话间,温默从马背上下来,速度极快,“西西里岛有一个记者站,最近他们请了唐人翻译官,那翻译官跟我认识。”
“温老爷想得真周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章片裘说道。
“念着恩情就好,走吧,火车要开了,一会儿没票了。”温默眉开眼笑,提着箱子拔腿就往蒸汽火车走去,边说着边嘀咕着,“要订到包房才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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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包间。
比起现代的火车,要更奢华一些。
单间,约莫25平,两张真皮的沙发中间有个桌子,墙壁上还挂着画作,票价昂贵。
谢寻和李坐在门口的位置,温默与章片裘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放着只有三分之一位置的咖啡——否则会漾出来。
“60英里每小时,折算的速度是……96千米每小时,好快。”章片裘说道。
窗户外,英格兰的风景很是迷人,远远地,城堡一座挨着一座。
“这辆火车的速度吗?你还会这个?”温默有些吃惊。
显然,这种知识是哪怕大清国的贵族都学得少的,更何况这是英国的火车——连亲王都没见过火车呢。
“对,这辆火车的最高速度,他们科技真发达。”章片裘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时,连电灯都还没有发明出来,可以说,蒸汽火车代表了这个世界的最高科技水平。
温默皱了皱眉,没说话,将头倔强地扭到一边,看着窗外。
“1814年,也就是46年前,第一辆叫布拉策号的蒸汽机车上路,当时取名‘火车’,一直用到现在。那会儿,大清国……嘉庆帝当家,奴才长奴才短的。”
“35年前,也就是1825年,斯蒂芬驾驶着世界上第一辆商业蒸汽火车,拖着30多节车厢,满载四五百名乘客和货物……大清国是道光帝当家,还有功夫嘲笑欧洲人不洗澡。”
章片裘说着,低头喝了口咖啡。
再抬眼,见温默狠狠地瞪着自己。
他冷笑了声。
愚昧的大清,听不得真相。
这段日子以来,他眼见着温家父女将那好东西一箱一箱往各个博物馆的馆长、理事府邸搬,其中还包括好几个在大英博物馆展出的精品,着实心疼。
“你这个混账奴才。”温默开了口,“嘴里竟全是仰望他们,贬低大清的话?!”
“这不是贬低,是事实。”
“什么事实。”温默的严肃透着盛怒。
“大清国,会亡。”章片裘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车辆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滚滚白烟很有节奏地滚来,挡住了外头的风景。
温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侧了侧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大清国会亡,你们找洋人合作,路子走错了,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连命都丢还是……”
“狗奴才。”温默打断了他的话,牙齿咬得咯嘣响,愤怒从眉眼间汹涌而出,“你竟对大清如此不忠!”
“醒醒吧。”章片裘摇了摇头,“大清,腐朽到了极致的封建王朝,早亡早好。”
啪!
桌子上的咖啡伴随着温默猛地拍桌,整个弹了起来,咖啡撒了满桌,她站起,腰间的枪眨眼之间就被掏了出来,黑色的枪口抵住了章片裘的头。
门口的李立刻反应了过来,将枪举起,而温默的手法显然更快,看都看不清的速度,她从腰间抽出长鞭,伴随着啪地一声,李刚举起的枪就应声而落。
章片裘冷笑了声,“可惜了一身的好功夫,竟为大清卖命。”
“你胆敢看不起大清!”温默怒斥道。
“烂到了骨子里的大清,步步败退的大清,各地赔偿的大清、闭关锁国的大清,遍地是鸦片而圆明园却还在疯狂修葺,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大清,我为什么要看得起?”章片裘昂着头,站了起来。
抵着他额头的枪口微微抖了抖,他感受到了温默的极度惊愕。
显然,连皇帝名讳都不敢提的温默,从未听到过这种话,她冷气倒吸的同时,浑身抖了起来。
“哪怕大清国节节败退,诸多不好。”温默掷地有声,怒斥道。“怎么,大清国难道不是你的家乡吗?!”
温默这句话让章片裘的脑子,嗡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