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忽地被人推开,来人的力气用得不小,以至于雕花木门撞上了两旁的门墙,发出“砰”的一声。
将许知雾搁在食盒上的手也吓得缩了回去。
来人正是青山,他大步走过来,急切道,“姑娘可千万别打开这食盒!”
他赶到桌边,一手将食盒压住,这才缓下语气问,“姑娘怎么进公子屋里来了?”
“是猫儿从我那儿蹿到这边来了,我来找它……”许知雾看了食盒一眼,心跳还是怦怦的,“这里头,是什么?”
青山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观察许知雾的神色,见她不像是看到了全貌的,遂笑着说,“这里头装的是一种北海产的黑獭,听说很滋养人,这才给公子寻来尝尝。不过公子的性子姑娘你也晓得,向来不爱吃来历不明的东西,所以此类稀奇食材总要先给他看过,待公子点了头,我们才好将其烹出来。”
许知雾愣愣地点点头,这什么北海黑獭,她听也没听过。
“这黑獭须冰镇着,幸而姑娘方才并未将其打开,若是冷气散了,这玩意儿是要放坏的。”
许知雾一听,暗暗心虚,她方才已经打开了一条缝,也看到了冰雾溢出,还有淡淡的腥味飘出来。难怪了,海里的东西,能不腥么?
大抵是这段时日偶有噩梦,她方才竟想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名的恐惧令她如针扎一般浑身细细战栗起来。
“若是冷气散了一点点,不打紧吧?”
青山方才背上生出一层冷汗,现在整个背都凉飕飕的,面上倒是自然,“不要再打开就是,等到公子回来过目的时候,须新鲜如初,不然小的要挨训了。”说完,露出一个苦笑来,像是在求着许知雾不要为难于他。
“好好好,我不打开。”
“还有猫儿最好也不要让它到公子的屋里玩耍,公子这儿有好些要紧的文书,若是被抓坏了,也不好向一只猫儿问责不是?”
许知雾羞愧低头,见
许之雨还在四处撒欢,连忙过去将它抱起,“我这就带它回去,不来哥哥的屋里了。”
直到她走后,青山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绿水因为在她面前调动了黑甲军,受了二十军棍不说,还失了黑甲军统领之位。他若因为看顾不利,让许姑娘亲眼目睹了影伏的人头,殿下恐怕会想要扒了他一层皮!
……
谢不倦回府后,青山主动向他交代了此事,为他看顾不利险些酿成大祸请罪。
“……起来吧。”谢不倦叹了一声,“你反应不错,圆回来了。我不罚你。”
他长身玉立于斜阳之中,黄昏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进一旁的池塘。
细雪簌簌落下,谢不倦并不撑伞。
他感到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
兴许,老天是在提醒他,该坦白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越想藏,真相就会以更为惨烈的方式浮出水面。
“吩咐下去,今晚亭中设宴,只我与阿雾二人。”
谢不倦抬脚往走上曲桥,路过湖心亭,最后没入长廊之中。
她和往常一样听见动静就在长廊那头等着,这次不同的是,她抱了只猫儿,雪绒绒的一团,窝在她臂弯。
见了他,许知雾迎上来乖巧认错,说她险些毁了他的北海黑獭,她垂着眼睛低着头,谢不倦却放心了。
果真没有看到。
“无妨,哥哥也不准备吃。”
“啊,怎么不吃,这个不好吃吗?”
谢不倦点点头,神情自然地说与她听,“北海黑獭生活在最冷的地方,身上有厚厚一层皮毛御寒,不仅如此,肉也是肥的居多,腻得慌。”
“这样啊。”许知雾很不喜欢吃肥肉,因此一听便觉得不好吃了。
“阿雾,晚膳我们去湖心亭吃,等会儿哥哥来找你。”谢不倦笑了笑,“好酒好菜,不会亏待阿雾。”
许知雾顿时眉开眼笑,拎着裙摆往前跑,“哥哥,我去沐浴之后再来!”
她开心
极了,沐浴的时候又是哼歌又是玩水,绿织见状便提醒她,“公子怎么突然在湖心亭设宴?莫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他有话跟我说呢。”许知雾眉眼都带着笑,打从心底欢喜,原以为等不来哥哥的坦白,毕竟他看上去背负了很多,许是不愿意道出来。
若哥哥就是他故事里的那只小白狼,那么他其实已经向她坦白了呀。
许知雾一点也不怪哥哥的。
出门之后,许知雾看见哥哥已经撑着纸伞候着了,或许他也沐浴过,此时换了身雪色衣裳,系着玄色披风,他笑着走过来,牵住了许知雾的手。
许知雾紧紧地反握住他,见他垂首看她,目光微讶,顿时露出个甜笑来,“哥哥,走吧。”
两人一路沿着长廊慢慢走过去,步入湖心亭,此时亭中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亭子的四个檐角下都挂着花灯,明亮温暖的光洒下来。
没有侍者,只有他们二人。
许知雾坐下之后,先给自己将酒斟上,凑过去闻了闻,满意道,“好酒。”
见哥哥坐着没动,她又拎起酒壶,“哥哥我帮你倒。”
“阿雾。”
哥哥忽然喊她一声,许知雾面上笑容不减,目光却更为认真地回视他,她还是坚持把酒倒上了,而后坐下道,“哥哥,你说。”
他张口艰难,但开门见山,“阿雾,哥哥骗了你。”
谢不倦抬眼,见许知雾眨了眨眼,好像在等他后面地话,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唇角顿时弯起一个苦笑,又很快隐没。
他早该知道的,阿雾一点也不傻,相反,她其实很敏锐。
之所以傻乎乎被他哄骗得团团转,不过是太信赖他了。
“阿雾是不是都知道了?”
许知雾笑了,双手托着腮,抬眸问他,“那哥哥是不是你故事里的小白狼呀?”
谢不倦眼睫微颤,“……嗯。”
“那我也告诉哥哥吧。如果我是小白狼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我会对他好的。”许
知雾放下一只手,轻轻覆在哥哥的手背上,“我害怕其他的狼,唯独不会害怕这一只。他是不同的。”
此时此刻,谢不倦的心就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
很温暖,很舒适,让他更加不想放开她。
不论怎样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那小白狼是不是杀回来啦?”
谢不倦忍不住笑,“嗯。”
“小白狼受伤了吗?”
谢不倦顿了顿,说,“没有。”
“哥哥,你又骗我。”
他这才改口,“受了点轻伤,已经好了。小白狼的敌人小灰狼才是最惨的,腿都断了。”
“那我又不关心小灰狼。”
两人说着“小白狼”“小灰狼”,外人听起来定会觉得他们在打哑迷,但他们都把对方的话听得很明白,不论是对方的善意隐瞒,还是全心关切。
谢不倦看着许知雾,他眼里的阿雾被温暖的光笼罩着,好像离他很远,又好像触手可及。可无一例外的,在他身处黑暗幽寂之地时,她总在温暖明亮的地方,浑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她托着腮笑得那样娇柔甜美,肌肤细若白瓷,眼眸灿若星辰。
他覆手,将许知雾搁在他手背的小手握住了,“阿雾是不是原谅哥哥了?”
“才没有。”许知雾撅撅嘴,“哥哥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呀。难道你成了三皇子,就不是我哥哥啦?”
还不待谢不倦说什么,她又急急补充,“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论你是谁,什么身份,都是我哥哥。”
“……嗯。”
“啊,还有。你既然不是大伯家的孩子,那你就不是知霖姐姐的哥哥啦?”
谢不倦笑,不料她竟如此在意这个,“哥哥早就说了,只有阿雾一个妹妹。”
这时许知雾豁地站起身,气呼呼喊道,“你骗我!宫里明明还有两个公主,都是你妹妹!你第一回见我的时候送了我一只布扎的小猫,那个玩意儿是不是你另两个妹妹喜欢的?
我还当你那会儿不知道我更喜欢木雕的玩意儿,才送了我一只布扎的!”
谢不倦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许知雾最在意的竟然不是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伪装成三皇子府的门客,而是他还有两个妹妹,以及那只和她的藏品格格不入的布扎小猫。
他揉了揉额角,解释道,“那只布扎小猫是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买下的,因为听说要去的许家二房有个六岁的小姑娘,和其他人没有半分关系。”
见许知雾还没消气,他起身,伸出手——
许知雾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脑袋的,没成想哥哥竟将她抱住了!
于是一时间愣愣的没有反应,直到被哥哥摸了摸后脑勺,听见他说,“她们二人诞下不久,我便去了骈州,回京之后,也很少往后宫去,因此统共也没见过几回面。阿雾怎么和她们吃醋呢?”
哥哥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耳畔喷洒,加上一句“吃醋”,直教许知雾双颊烧起来,倔强否认,“我才没有吃醋。”
“嗯,阿雾没有吃醋,是哥哥硬要解释的。”谢不倦垂眸轻笑,目光触及许知雾泛红的耳尖时,喉头轻轻滚了滚。
好想亲她。
“啊呀,我们说了这么久,还没喝酒吃菜呢。”许知雾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急忙转移话题,推开他坐回来,“菜都要放凉了!”
谢不倦看她裹在披风里毛茸茸的背影,不由笑了,放她一马。遂也坐回去,执起玉箸来。
喝下一口酒,许知雾忽地顿住,“我之前说哥哥你押对宝了,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宝!哥哥,你那会儿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自然没有。”
许知雾吃了一口菜,又问,“所以,哥哥你其实很有钱很有钱,那个贵得要死的金玉阁也是你开的!”
“哥哥那时不是让阿雾看中什么就说么?可阿雾总担心哥哥钱不够。”
许知雾轻哼一声,不跟他计较,过了会儿,又问,“还有,这整个府邸都是你的,为什么要跟我挤在明
月阁?”
这个问题触及到谢不倦深藏的小心思,不过他面上一分也未显出,“我不是在瞒着阿雾么?一个‘门客’自然只有一间院子。”
“那……哥哥你之后要搬回去么?”
“哥哥已经住习惯了。”谢不倦说。
许知雾面色古怪起来,哥哥拥有这么大一个府邸,还非要跟她挤在一块儿?转念一想,哥哥要是搬走了,她就只有绿织和许之雨相伴,着实也无聊。
“那大伯家也跟着你一起瞒我啊?难怪上回去青云巷,大伯家正好遣了下人返乡。”
“是哥哥错了,之前以为阿雾惧怕三皇子才出此下策。”谢不倦为免她继续翻旧账,将一盘乳酪推到她面前,“来,阿雾爱吃的。”
许知雾看他一眼,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还不错。”
很快又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你说保证见不到三皇子,谁能想到我天天都在见呢。”幽幽叹一口气,许知雾托着腮看着哥哥,“可怜我阿雾,被骗得好惨呐。”
谢不倦叹道,“阿雾,你想要哥哥如何?”
许知雾顿时来了精神,“哥哥,你答应我三件事呗!算是补偿吧。”
“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想想啊……”
许知雾撑着下巴,伸手去拿酒壶,却被谢不倦一把按住,“今晚已经喝三杯了,再喝要醉了。”
“我想好了。”许知雾没有收回手,得意地看着哥哥笑,“第一件事,不许管我喝酒!”
谢不倦额角突突,却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要是他最初知道骗了阿雾被发现之后,她就要爬到头上来,而自己则失去身为哥哥的权威,不知道还会不会绞尽脑汁地瞒她呢。
他收回了手。
许知雾咯咯直笑,“后面的我再想啊。”
于是这一碗,没有人管得了许知雾。
许父许母不在身边,谢不倦又让了步,许知雾乐得呀,喝了个痛快。
见她一杯又一杯下肚,谢不倦的目光也越来越沉。
他
习惯了管束许知雾,至少在对她不好的事情上,如喝酒、挑食、晚睡,如兄如父地管着她。
一壶酒都喝尽了,谢不倦的声音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沉沉唤她,“阿雾。”
“好了好了,你不要管我,说好了不管我的。”许知雾多半是醉了,趴在桌上开始说着重复的话,“你都骗我多久了,我数数啊,一天、两天……不对,一个月、两个月……”
她数不出来,但不妨碍她气呼呼,“你跟我说实话就是了,我是害怕斩首那件事,但我要是知道那个人就是哥哥,我哪里会做噩梦呀?”
“……”谢不倦胸口的气顿时散了个干净,目光也柔和下来。
“哥哥那样温柔,对人和善,脾气也好。我小时候性子顽劣,他都不曾记恨我,那他要是罚了谁,就是那个人做错了嘛!”
谢不倦唇角微弯,正想去揉揉她的小脑瓜,许知雾却又说起胡话来,“竟还有人说哥哥是吃人的凶兽,胡说八道,哥哥是喜欢吃肉,但是也不会吃人呀。听说狼肉又酸又柴,那人肉肯定也难吃得很……”
果然是醉了,一通的胡话。
谢不倦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心,笑得促狭,“阿雾错了,人肉细腻鲜香,味道还不错。”
许知雾一愣,茫茫然看过来,双眸雾蒙蒙,被灯火映得亮亮的,“真的?”
“嗯。”
许知雾咽了咽,艰难道,“那你要吃阿雾嘛?”
“有机会的话,是要吃一吃的。”
许知雾打了个嗝,双眸更为湿润,委屈道,“哥哥,你为什么要吃我,我对你不好吗?”
这时候的许知雾神志不清,言语天真,别有一番可爱。
谢不倦暗道她喝这么多酒,难怪醉成这样,他已经不能管她喝酒,那如何才能让她自己长记性,饮酒适度呢?
“阿雾对哥哥很好,但是哥哥很饿,想吃小醉猫了。”
“哥哥,我没醉,你信我。”
可是哥哥不信,坚持要吃她。
许
知雾恍然大悟,哥哥一定是很早就想吃她了!
因为她小时候不听话,叉着腰吼他,花他的零用钱买糖画,学的每一篇课文都让他抄下来……呜呜呜哥哥早就想吃了她吧!
许知雾连忙扑过去抱住哥哥大腿,泪眼汪汪地央他,“哥哥你别吃阿雾,阿雾又瘦又柴,不好吃的!”
许知雾的视线模糊成一片,只觉得哥哥还是那副温柔沉静的模样,他周身的洁净,鸦黑长发优雅地披在身后,其中一缕随着他俯身,轻柔地垂了下来。
谢不倦的指尖凉凉点在她眼角,轻柔地将她眼泪拭去,而后指尖并不离开,反倒在她颊侧游走,轻轻的,痒痒的,就像是在考虑从哪里下嘴。
他甚至温声安慰她,“阿雾切莫妄自菲薄,你会很好吃,哥哥保证。”
可是上一次哥哥保证她不会见到三皇子,她天天都在见呀。
所以哥哥保证她好吃,她肯定一点也不好吃。
许知雾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与无力,比被哥哥吃掉还让她难过的是,她并不好吃,哥哥会和那个暗卫说出相似的话,“阿雾的肉又酸又柴,若是下酒,也忒浪费酒了些。”
许知雾绝望地闭上眼。
她不敢看。
她就要被哥哥吃掉啦。
下一瞬,哥哥捧着她的脸。
有什么温凉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
许知雾一愣,下意识伸舌舔了舔,好软好软,还有淡淡的甜味。
就像方才吃过的乳酪一样。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