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雾的表姨母要去一趟京城,因为表姨母在京城的母亲过世了。而表姐的孩子还小、又黏人,根本离不了她,因此无法与表姨母同去。
表姨母来许家说起这些的时候,又是抹泪,又是叹惋。说老人家高寿,算是喜丧,但她亲生的孩子全都是女儿,长大之后嫁到各处去,一下就四散了。庶子呢,又与她不甚亲厚,只能勉强尽孝。
许知雾一向不爱听表姨母这类养儿才能防老的话,她坐不住了,甚至想找个理由开溜,直到表姨母对许母说,“后日我就启程去京城,你若是有什么想捎到京城那边的,尽管知会我。”
一个念头瞬间击中了许知雾。
她忍不住出声,“表姨母,您能捎上我么?”
……
许父许母原本是坚决不同意的,奈何许知雾比他们更坚决。
从知道表姨母要去京城之后便一直央他们,什么条件什么要求都愿意答应,许母让她做男孩打扮,向来爱美的许知雾想也没想便应了,许父要她隐姓埋名地进京,再低调地回来,许知雾也是连连点头。
她无论如何都想去见哥哥一面。哪怕不能穿漂亮的裙子,去了京城也不能四处游玩。
九月初,西山上的红叶染了半座山,许知雾离开了骈州。
她一路经过哥哥走过的路,驶离骈州地界之后,途径渭州、渠州、沅州,马车换成大船,复又换回马车,陆路水路,舟车劳顿。抵达京城之时,人都蔫了许多。
许知雾没精打采地趴在马车的窗上往外瞧,腹中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原来,骈州离京城是这样的远。
马车驶入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忽然慢下来,渐渐地停了,前头的车夫说,“小公子,前头不能走了。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围了好多人!”
许知雾探出脑袋往前头瞧,表姨母的马车也停了,被拦在了人群之外。而前头乌泱泱地聚了一大群百姓,都对着街边一户宅院指指点点,不住地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喧嚣的人声比之街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
小公子,是否要换条路走?”
“表姨母怎么说?”
车夫便下来,去前头问了问,回来的时候摇摇头,“夫人说再等一等,看看这户人家究竟是什么下场。”
许知雾点头的动作一顿,“这是什么人家?”
话音刚落,又有不少人从马车后头围过来,这下马车想退都不能了。
赶来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眉飞色舞,有几个站在许知雾马车下头聊了起来,“这李家真是堕落了,李老爷子在世时还好好的,一过世,底下的子孙就坐不住了,非要去抱殷家的大腿……”
许知雾捕捉到“殷家”二字,她听爹娘提起过,殷氏在大乾开国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元宗皇帝与当时的殷大将军感情深厚,不仅没有收回他们的兵权,为其子孙后代计还赐下免死圣旨。这殷家最初是极为忠义的,但一代代下来,根子却悄悄地烂了。
“李家到处说‘三皇子是假的,立储当立二皇子’,要只是说说也就罢了,还敢到人家府邸上去闹……你们说,皇上都承认的事情,还能有假?这李家的胆子,是被殷家给养大了么?不仅欺男霸女,还欺负到皇子头上去了?”
“也不知道这三皇子能不能忍下这口气……”
“照我看,只怕是雷声大雨点小!虽发了话今日要来处理李家,可你想想,动了李家,那不是下了殷家的颜面么?”
正说得热闹,后头又有呼喝声,一列骑兵分开人群停在了李府外头,为首的人并未做骑兵打扮,衣裳皎洁若皑皑白雪,头戴玉冠,墨发高束,脊梁挺直如松。其人和此间格格不入,倒像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游来了,一派温雅从容气度。
许知雾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却感到一阵熟悉。
像极了哥哥。
她攥紧了窗棂,想要喊他,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想要下车,可下面的人挤成这样,哪里过得去?
又或者,她会不会认错了?
此时的哥哥应当在许家大房,又或者在书院里读书,怎么会领着一列骑兵到李家门口来?
这些骑兵一个个隔着差不
多的距离,将整个李宅团团围住,其余的撞开李家大门便往里头去。不一会儿,拖出好些人,均是男子。骑兵们将这些个李家的人一个个押着摁跪在地。
可奇怪的是,这些跪着的人好似并不害怕,抬着眼睛直视这些捉住了他们的人,有的甚至啐了一口,“你们赶紧的放开我们,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到时候你们主子都保不住你们!”
说完,挑衅一般看向白衣男子。
百姓们也窸窸窣窣地与身旁人耳语起来,恐怕朝廷碍于殷家又要将李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因此就算极为厌恶这些李家的人,却骂也不敢骂出声,也不敢出头朝李家扔哪怕一根菜叶子。
气氛稍稍凝滞,许知雾听见了人群中有人称那男子为“三皇子”。
她看着白衣男子熟悉的背影,心一瞬间便低落下来。
她果然是认错了。
金甲骑兵在白衣男子的示意下朗声高喊,说那李家犯了《新典》十三条罪状,并一一罗列,诸如卖官鬻爵、草菅人命、以下犯上、藐视皇庭等等……叫底下一众百姓纷纷噤声,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三皇子将罪行罗列得这样清楚明白,若是还放过了李家,岂不是将自己的名声送到别人脚下碾?
正想着三皇子该如何收场,便见他微微一抬手,两侧的骑兵“唰”地拔刀而出。
过于齐整,声势慑人。
三皇子轻轻一颔首,锃亮的刀光瞬间刺痛人眼。
手起刀落间,李家几人有恃无恐的神情就这样定住了。
人头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人群彻底寂静下来。
都说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可这个“碗”鲜血四溅的模样可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住。
许多人不料他说处决就处决,被这一幕吓得回不过神。
而马车上的许知雾已经懵怔了,她头一次见到有人死在她面前,还是以砍头这样惨烈的方式。只见那头落了,血还在飙,剩下的身体甚至抽搐了一下。
她的耳内忽地嗡鸣不止,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舟车劳顿带来的不适也在此刻一并爆发。
晕厥之前,她看见那个三皇子拿出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擦去了溅上的血迹,而后随意将手帕一扔,飘飘摇摇地就落在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上。
那云淡风轻的优雅模样,既残忍,又傲慢。
他不是哥哥,不可能是。
……
许知雾病倒了。
原本就极少出远门,一路忍着不适,加之平日里养得娇气,路上却吃不好睡不好,到京城的时候就很不适了,又恰巧目睹了这样血腥的场面。
车夫发现里面没动静的时候进来查看,便见许知雾昏倒在马车里。与表姨母知会一声之后匆匆将许知雾送到了许家大房。
许家大房原以为她只是累着了,休息一日就能活蹦乱跳。没想到迟迟不醒,甚至发起了高烧,于是连忙请了郎中过来瞧。
许知雾被郎中冰冰凉凉的手贴了一下额头,费力地睁开眼,目光从白胡子郎中转到床边的大伯母面上,虚弱出声,“大伯母……哥哥呢?”
大夫人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许知雾渴盼的目光,“你哥哥他,游学去了。”
“哥哥不在这儿?”
“……嗯。”
许知雾扁了扁嘴,眼泪倏地滚出来,滑进了鬓发里。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许知雾拉住了大伯母的袖角,“表姨母只在京城待七天,我还剩六天……哥哥在我离开之前,能回来么?”
大伯母看着小姑娘泪眼朦胧的模样,很是不忍心。
便没有告诉她,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她的七天只剩下五天了。
原本要说不回来的,出口已经成了,“或许吧,可能就快回来了。”
小姑娘的眼睛便亮了亮,郎中要为她把脉,许知雾乖乖地将手从被子里伸了过去。
之后又喝过药,晕晕沉沉地睡下了。
大伯母出了房间之后便与大伯父商量,是否要去三皇子府知会他一声。
大伯父肃着一张脸,摇头,“殿下正是最忙的时候,怎好这时候给他添麻烦?况且殿下与我们许家的关系需得保密,否则我们的布置恐要功亏一篑。”
大伯母
想起小姑娘脸蛋绯红眼泪汪汪的模样,心疼地抹了抹眼角,“那就悄悄地来,我们谁会说出去?阿雾这么远过来,就是想看一眼殿下。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与殿下是君臣,阿雾却只当他是哥哥呢,可怜的孩子……”
见她抹眼泪,大伯父叹道,“你这妇人,恁地心软!罢了,罢了。”
许知雾高烧未退,在床上躺得迷迷糊糊,不辨白天黑夜,也不知今夕是何夕。她能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在回骈州之前见一眼哥哥。
她知道他在京城吃得好睡得好,在最好的书院读书,甚至有闲心出去游学,应当是过得很舒坦了。但她还是想看他一眼,当他面喊他一声哥哥,说她的《礼记》早已学完了,现在在学史。
半梦半醒间,许知雾感觉到一只如冰玉一般凉凉的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又抚了抚她的脸颊。那人清淡的气息忽然离她很近,她的身子一轻,好似被人抱坐起来了。
许知雾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她浑身都没力,就连眼皮也没力气了似的。
但她却循着心意轻轻喊了一声,“哥哥……”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