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微拂,草长莺飞。
都督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负责驾车的冬洪静静立在一旁,见到夜屿过来,立即露出了笑意。
“大人,现在出发吗?”
夜屿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去哪里?”
冥光只说舒甜让他过去,却不肯告诉他去哪里。
冬洪憨厚一笑,道:“董姑娘,哦不,怀嫣公主不让小人说,小人不敢。”
夜屿微愣了下,只能上了车。
冬洪坐上车架,仿佛心情很好,一抽马鞭,马车便缓缓驶离了都督府。
夜屿坐在马车中,马车晃晃悠悠,经过了闹市,向更北的方向驶去。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稳健地停了下来。
冬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人,到了。”
夜屿闻声,伸手撩起车帘,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座古朴大气的院落前,夜屿定睛一看,顿时怔住。
这院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墙上有些裂缝,原本朱红的大门也有些斑驳,中间有一处颜色相较于其他部分更深——那是曾经贴着封条的地方。
夜屿目光渐渐上移,黑金牌匾被擦得锃亮,“将军府”三个字,清晰可见。
这是夜屿曾经的家。
夜屿定在原地,前方好似他封尘已久的记忆,忽然触手可及,便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冬洪也走上前来,他也是从小时候起,就待在将军府了,来到这里,心中也有些激动。
冬洪低声道:“大人,进去罢……”
夜屿敛了敛神,颔首。
他缓缓拾阶而上。
幼时觉得高不可攀的阶梯,现在轻而易举便踏了上去。
夜屿走到门口,伸手,抚上门口铜环,然后,用力一推。
朱红金漆大门,自中间徐徐开启。
“叮叮——”
耳畔传来一阵轻响,夜屿心头一颤。
他抬眸看去,只见院子中庭,有一颗高大茂盛的玉兰,玉兰枝丫蜿蜒,上面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微风袭来,吹得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清音,令人心旷神怡。
玉兰树下,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案,桌案上面空空如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夜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抚摸桌沿……这是他小时候,和爹娘一起用膳的桌子。
他记得,那时候,这桌子对他来说有些高。
每次坐在椅子上用膳,都有些够不着碗。
于是父亲便在树上挂了个铃铛,笑着对他说:“昱儿,每日跳一百下,就能快些长高了。”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
夜屿微微出神,直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才回过头。
只见舒甜着了一身青色襦裙,长发松挽,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她手中端着一个大盘,大盘里盛着许多白白嫩嫩的小猪包。
小猪们憨态可掬地躺着,看起来又热闹,又可爱。
舒甜莲步轻移,走到桌前,将大盘放下,她抬眸看他,笑道:“本不想这么快打扰你,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夜屿凝视她,低声:“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舒甜莞尔,点了点头。
“你看看,和从前的将军府像不像?”
舒甜得知将军府解封之后,便找人来把将军府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然后又悄悄找到樊叔和冬洪,询问将军府以前的情状、一家人熟悉的场景、夜屿小时候爱吃的东西等……她想把将军府尽可能地复原,让他能找到回家的感觉。
而且这将军府收拾好了,若是老夫人愿意回来住,说不定对病情还有好处。
夜屿深深看她,没有说话。
舒甜见他不语,顿时有些不安,道:“我也没有见过当年的将军府,只能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也不知道有没有弄巧成拙……大人,我这样擅作主张,你不会生气罢?”
她眨了眨眼,明月般的眼睛,格外明亮。
夜屿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来,拥她入怀。
夜屿比舒甜高出许多,但他微微俯身,将面颊埋入她的秀发中,轻轻贴上她的耳朵。
夜屿声音极低,道:“这里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甜甜,我很欢喜。”
舒甜唇角微弯,下意识伸手,环抱住他的腰际。
片刻之后,舒甜感觉自己的耳边,有些凉意,夜屿身子微颤,一言不发。
舒甜心中一动,抱紧了他。
一阵风吹来,玉兰枝丫晃动,铃铛“叮叮”轻响。
圣洁的白色玉兰,在历尽十五年的孤寂困苦之后,重新绽放,满院幽香。
锦衣卫指挥司。
今晨,吴佥事照例来得很早,但当他推开议事厅之时,却发现夜屿已经到了。
吴佥事顿时有些惊喜。
“大人回来了?”吴佥事好几日不见夜屿了,看到他便露出了笑容。
夜屿也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吴佥事便主动走了过来,掏出他记事的手札,道:“大人,属下有几件事,正要向您禀报。”
“庞鑫自宫中生变那一日起,便消失无踪了,目前还没有搜寻到他的身影,属下已经发动了京城周边所有的人手,找寻他的踪迹。”
要抓庞鑫,不但是夜屿的意思,也是新皇的意思。
庞鑫此人诡计多端,当年便是他将玉谷城受困的消息主动传递给了端王,又引导端王趁机对玉谷城落井下石……他也是那场惨剧的始作俑者之一。
夜屿沉思了片刻,道:“庞鑫这么多年待在北疆,一定不止表面上的原因。”
人人都说,庞鑫是因为当年与指挥使之位失之交臂,又与夜屿不和,所以才躲到了北疆。
但夜屿去北疆之时,却发现庞鑫手下的锦衣卫们,训练有素,十分听命于他。
很多当地的消息,并不会传回锦衣卫指挥司总部。
当初,夜屿在黑市的铁器铺遇见庞鑫,便怀疑他与北戎暗中勾结。
“通知北疆的探子,让他们同步搜寻庞鑫,庞鑫的势力范围在北疆,那里还有他的人手,他很可能会去与他们汇合。”
吴佥事急忙应声。
吴佥事又道:“昨夜,莫百户传回消息,他已经到北疆了。”
与尹忠玉断了联络后,莫远山便亲自去了北疆。
夜屿抬眸看他,问道:“尹忠玉可有消息了?”
吴佥事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莫百户应该今日便亲自开始找人了,希望忠玉能平安回来。”
夜屿沉吟片刻,道:“尹忠玉肯定是查到了什么。”
他的失踪,肯定不是意外。
吴佥事表示赞同,他继续道:“之前探子们传回的消息里都说,忠玉的行至玉谷城周边一带,便没有踪迹了,按理说,人已经就在附近。”
夜屿微微颔首,道:“还是要尽快找到他,若下一次消息还没有进展,本座便亲自去一趟北疆。”
吴佥事微愣,道:“您亲自去?可如今朝中事情正多,京城恐怕离不开您。”
这段日子,夜屿虽然没有上朝,但依旧每日有公文送去给他。
新皇登基,不少要职新老交替,京城表面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不可掉以轻心。
夜屿缓缓抬眸,看了吴佥事一眼,却没有说话。
吴佥事一向谨慎,他盘算着京城现在的情况,忍不住继续劝道:“大人,莫百户身手过人,又十分擅长搜索、突围,忠玉之事交给他,最恰当不过了……属下以为,大人还是在京城坐镇比较好,毕竟赵家还在蠢蠢欲动,庞鑫又下落不明,靖王得知新皇登基之后,态度模棱两可,只怕也不太平……”
夜屿看着吴佥事,忽然开口问道:“吴佥事,似乎对莫百户很是熟悉?”
吴佥事一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道:“属下看过莫百户的案牍……所以,有些印象……”
夜屿笑了下,道:“锦衣卫指挥司的百户,何止上百人?难道吴佥事看过所有人的案牍,都如此熟悉?”
吴佥事愣了下,抿唇不语。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这一次,夜屿率先打破了沉默。
“吴佥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夜屿轻声问道,他面色十分平静。
吴佥事沉默了片刻,道:“七年前,大人第一次踏入锦衣卫指挥司时,属下便认出了您。”
夜屿抬眸,与他对视,等待下文。
吴佥事笑了下,道:“大人可能不知道,您的眉眼,真的与叶将军十分相像,只不过,气质不大一样,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那你是如何看出来的?你应该……与我父亲没有什么交集罢?”
吴佥事长眉微动,语气深沉地开口。
“确实没有交集……属下同尹忠玉一样,算是子承父业,我吴家每一代都有人在锦衣卫指挥司任职,所以,待我十五岁时,便也被父亲送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顿了顿,吴佥事道:“但到锦衣卫指挥司,并非我所愿。”
他看向夜屿,面上挂了一丝笑容,道:“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玄宁军铁甲入京的场景?军容肃整,威风凛凛,百姓们都自发地换上最鲜亮的衣服,手持鲜花美食,走上街头,迎接玄宁军凯旋归来。”
吴佥事记得,当年玄宁军入京之时,叶乾作为金吾将军,骑着高头战马,走在最前面。
他一身寒光,英气逼人,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热烈的欢呼声。
彼时,吴佥事还是个少年,他随父亲站在城楼之上,驻足眺望,将金吾将军的模样,狠狠刻在了自己心里,那是少年的心之所向,亦是他的榜样。
“那一幕,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每想起,都叫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吴佥事说着,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夜屿静静看着他,眸光微凝,心底也有些触动。
吴佥事低声道:“属下这一生,都十分谨慎。少年时仰慕叶将军,但我吴家在军中无人,我便不敢贸然去闯,依从家中安排,入了锦衣卫指挥司,也算是一路平稳,到了现在。”
吴佥事说着,面上似乎有些许遗憾,但他很快敛了敛神,继续道:“若要说冒险,便只有一次。”
夜屿有些意外,他沉声问:“哪一次?”
吴佥事沉吟片刻,低声:“永王妃生产。”
夜屿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吴佥事徐徐道:“那时,端王已经掌权了,他派了公公去永王府,接永王妃入宫,却恰好碰上永王妃生产。”
“永王妃辛苦一日之后,却诞下一个死婴,这死去的婴孩被放在一个大竹篮里,被接生的稳婆带了出来。”
他抬眸,看着夜屿的眼睛,问道:“属下一直怀疑,那死婴下面,会不会还藏了个孩子?”
他当时已经十分怀疑。
但心中的良知,不允许他去掀开那一层遮布。
吴佥事便插科打诨地引导公公,看永王妃去了。
但此事对于吴佥事来说,一直是个谜。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直到宁王殿下,忽然认了董姑娘做女儿,许多人都说董姑娘长得像永王妃,属下才反应过来……属下想问一句,董姑娘——如今的怀嫣公主,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两人静静对视。
吴佥事一向克己复礼,刻板谨慎,他能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已是十分难得了。
夜屿淡淡一笑,清晰地回应他:“是。”
吴佥事怔住,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夜屿低声道:“因为你的善念,那个女婴得以平安长大。”
她终于回到了应有的位置上,而她的善良和温暖,也将传递给更多人。
惊喜从吴佥事面上徐徐展开,他唯一一次冒险,居然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不由得令人感叹,因缘际会的神奇。
时至三月,北疆依旧寒风凛冽,刮得人面颊生疼。
莫远山到了北疆之后,并没有去当地的锦衣卫指挥司分部,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
他今日与北疆的探子汇合之后,得了一些新的消息。
尹忠玉来到北疆之后,一直在追查眼疾一事,但一直没有什么眉目。
几乎所有的病人,都是毫无预兆地便得了眼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尹忠玉便带着人,去到病人家中,走了几日后发现,得病的人,几乎都住在玉谷城周边,以农户为主。
于是尹忠玉便顺着这个线索,继续往下查证。
他搜寻了这些病人家中的物件,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于是他便打算寻着他们日常的行径轨迹,去周边看一看,谁知,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莫远山拿到所有的信息之后,心中微沉。
尹忠玉这么多日不见踪影,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但他消失的地方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以他的身手,应该不大可能直接被人掳走或者杀害。
但如果是被迷晕,或者下了毒呢?
那便危险了。
莫远山十分忧心。
此刻,他坐在客栈一楼,面条早就被小二送了上来,但他却毫无胃口。
“莫大人,您多少吃一点吧?若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找尹大人啊?”一旁的探子低声提醒。
这探子名叫胡举,自小在北疆长大,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办事却十分沉稳,很是机灵。
莫远山微微颔首,低声道:“嗯……你也吃。”
胡举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面条,正要往嘴里送,却忽然听到一阵声响。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急急忙忙来到客栈,一入大堂,便粗声粗气地唤起了掌柜。
掌柜的正在柜台后面忙活,听到声响,连忙抬起头来,他堆起一脸笑,道:“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男子摇了摇头,毡帽也跟着抖了抖,道:“我听说你们这儿,住着一位神医,是不是?”
掌柜的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神医?没听说啊!”
那男子疑惑地蹙起了眉。
一旁的小二听见了,麻溜地奔了过来,道:“对对,是有一位神医!”
掌柜的也有些奇怪,看向小二,道:“我怎么不知道,哪来的神医啊?”
小二最爱热闹,正等着两人问呢,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就是昨日住进来的那两位啊,其中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便是神医。今早有位老夫人,在咱们店里跌了一跤,当即便晕了过去,在那位神医的救治之下,才醒了过来。”
掌柜的听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转头看向那名男子,道:“那您这是?”
男子听说神医在此,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道:“神医救治了我娘,却分文不收,这哪能行?我是来送诊金的!”
小二听了,连忙点了点头,道:“这样吧,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同神医说一声,看他愿不愿意出来见你。”
男子连忙道谢,然后,便坐在了莫远山附近的桌子旁,默默等着。
胡举收回目光,笑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医,当真是悬壶济世啊!这世上,若是多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莫远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低头,继续吃面。
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脚步声,小二的声音响起。
“您慢点儿,这楼梯有些陡……”
小二领着人,徐徐走下楼梯。
那男子一听到小二的声音,连忙激动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却忽然愣住了。
小二后面,跟着一位姑娘,她身着汉人服饰,容姿妍丽,皮肤白皙,十分娇美。
男子顿时看得呆住了。
小二无奈地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男子才回过神来。
姑娘率先开了口,声音清灵,满含笑意。
“请问,是你要找白神医吗?”
话音未落,隔壁桌的莫远山,陡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