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光线流动,温暖如春。
舒甜微愣,抬眸对上夜屿的目光,他眉眼带笑,笑里还藏了一丝狡黠。
舒甜明白过来,面色一红,将瓷娃娃还给添儿。
“添儿乖,自己玩罢。”
添儿眨眨眼,看看舒甜,又看看夜屿,有些茫然。
冥光却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很快便到了难民村。
院门一开,长君等人便高兴地迎了过来。
长君笑容满面:“夜屿大人,舒甜姐姐!你们终于来啦!”
小米也挤呀挤,好不容易挪到了前排:“舒甜姐姐,抱抱!”
舒甜蹲下来,伸手抱了抱小米,笑道:“小米比之前重了些,也长高啦!”
小米露出自豪的笑,小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冥光看到这么多孩子,顿时有些疑惑,问冬洪:“这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
冬洪低声道:“江南发大水,淹了不少地方,这些孩子……都是那次洪灾的受害者,逃到京城来的,大多是些孤儿。”
冥光微怔。
舒甜抱着小米,抬眸看了看,院子里的孩子,似乎比之前更多了,粗粗一看,便有二十多个,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
长君拉着后面几个新来的孩子,道:“舒甜姐姐,他们几个是才加入我们的……也是孤儿……”
几个孩子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夜屿和舒甜一眼。
“见过大人……姐姐……”
孩子们都十分胆小,小脸脏兮兮的,有的外衫破了好几个洞。
长君看向夜屿,低声道:“大人……我看他们可怜,便擅自做主,让他们住进来了……如有不妥……”
他擅自收留新的孩子,还没有告诉过夜屿。
“没什么不妥。”夜屿面色淡淡:“你是这里的首领,自己做主便是。”
长君面色一凛,顿时挺直了身子,朗声:“多谢大人!”
舒甜将小米放下,众人一起进了院子。
舒甜让冬洪拿出备好的糖果、点心,分发给众人。
冥光便也去凑热闹了。
添儿却一直躲在夜屿身后,不敢出来。
舒甜发现了,便将她带到一旁,小声问:“添儿,你怎么啦?你不是想交朋友吗?”
添儿抿了抿唇,不说话。
夜屿也垂眸看她。
她只顾抱着自己的瓷娃娃,一句话也不说。
舒甜蹲下来,伸手拢住她,柔声问:“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这里?”
添儿轻轻点头,嚅喏道:“我不认识他们……而且这里脏脏的,他们的衣服又破破烂烂的……添儿不喜欢这里,不想和他们玩。”
添儿过惯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又很少与外人接触,难免有些不适应。
夜屿低声道:“添儿,你总要学着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添儿低下头,小嘴抿成一条线,有些不情愿。
舒甜笑了笑,将她拢到跟前来,轻声道:“添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添儿摇了摇头。
舒甜温声道:“这里是难民村,这个院子是专门收留孤儿用的。”
添儿眨了眨眼,问:“什么是孤儿?”
“就是失去了爹娘的孩子,他们没了依靠,就来到了这里。”
添儿“呀”了一声,道:“和添儿一样呢!”
舒甜微怔,看了夜屿一眼,她并不知道添儿的身世。
夜屿面色无波,没有回答。
舒甜敛了敛神,对添儿道:“每个人际遇不同,有的人一生下来,便含着金钥匙,锦衣玉食,高枕无忧;有的人一生下来,便穷得叮当响,食不果腹,捉襟见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仅看他的衣服是否华丽、身上是否干净,最重要的,是要看他的人品。”
顿了顿,舒甜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君,道:“你看到那个哥哥了吗?”
添儿点点头:“看到了。”
舒甜道:“长君失去了亲人,一个人在京城漂泊,后来遇到了不少境遇相同的孩子,他便将大家召集起来,相互照顾,孩子慢慢多了起来,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添儿瞪大了眼:“是吗?长君哥哥好厉害啊!”
添儿偶尔出去玩时,也被大孩子欺负过,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舒甜又指着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那个是小米。”
添儿道:“我记得,方才舒甜姐姐抱她了。”她的语气透着一股酸涩。
舒甜淡笑道:“小米也找不到爹娘了,她和你一般大小,如今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才不到六岁,便能自己洗衣、打扫了……十分懂事。”
添儿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小米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极其漂亮。
舒甜继续道:“这些孩子,虽然过得不如你,但是他们坚强、勇敢、独立,个个都是很好的孩子……舒甜姐姐希望,你能多认识不同的人,这样你会对外面的世界,有更全面的了解……以后你长大了,若是过得好,就多帮助别人;万一过得不好,也不要自怨自艾,因为,人生的挫折总是难免的。”
舒甜自己小时候,便常常被关在家中,想交朋友也没有机会,唯一的乐趣便是看父亲做菜。
她看到如今的添儿,仿佛见到了幼时的自己。
她从前世穿越过来,很小时便生活在这个朝代,见到了太多人和事的变迁,唯有乐观和温暖的心性,能抵御一切。
添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她一眼见到那么多陌生面孔,还有有些害怕。
不远处的孩子们,两两三三聚在一起,吃着点心。
小米手里拿了两块白糖糕,她注意到添儿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
“小姐姐,你要吃点心吗?”小米有些腼腆,小声问道。
添儿一愣,她一直是府中最小的,从没有人叫过她姐姐,骄傲感油然而生:“不、不吃了!多谢妹妹。”
小米“哦”了一声,道:“这白糖糕可好吃了呢……”
小米将左手的白糖糕塞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吃着,软软糯糯,又十分香甜。
白糖糕的碎屑沾到了嘴角上,有点滑稽。
添儿平日是不爱吃白糖糕的,但见到小米吃得这样香,忍不住也动了心。
“要不……那我陪你吃一块吧。”
小米眼睛一弯,将白糖糕递给添儿。
添儿接过白糖糕,也慢慢送进小嘴里,白糖糕绵软,细腻,带着一股令人舒服的甜味,又不会太腻。
添儿觉得这块白糖糕,比都督府的好吃多了。
两个小女孩各拿了一块白糖糕,面对面地吃。
添儿指着小米的嘴巴,笑起来:“你有‘白胡子’了!”
小米一愣,抬手擦了擦嘴角,两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长君听到这笑声,便也走了过来。
舒甜笑道:“添儿,你想不想和小米妹妹,长君哥哥一起去玩?”
添儿羞涩地点了点头。
长君一笑,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脯:“添儿妹妹跟着我,什么都不用怕!”
添儿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回头看了夜屿一眼。
夜屿唇角微牵,道:“去罢。”
添儿这才跟着他们去了。
舒甜也夜屿相视一笑。
“夜屿大人!董姑娘!”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夜屿微微侧头,却看到了黄达与豆豆。
自从云华台一别,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
尹忠玉将他们也安顿在这难民村里,豆豆如今和父亲黄达住在一起,总算是团聚了。
黄达领着豆豆,走到夜屿跟前,冲他一揖,行了个大礼。
“豆豆,快给夜屿大人磕个头!”黄达语气郑重,十分严肃。
豆豆乖乖地跪下:“豆豆给大人磕头,谢谢大人救爹爹和我!”
夜屿眸色微顿,俯身,将豆豆扶起。
“言重了,不过是分内之事。”
黄达摇了摇头,道:“小人被银子冲昏了头,误入了那吃人的魔窟,幸得大人相救……豆豆在京城之时,也多亏了大人和董姑娘照顾,才能活下来,我们父子俩,才有重聚的一天……”
黄达说着,感慨万千。
夜屿淡声:“既然过去了,就向前看罢。”
黄达笑着点点头。
豆豆见到舒甜,开心地笑起来,走上前去拉她的手。
舒甜摸了摸豆豆的头,一段日子不见,他又长高了些,也变得更结实了。
舒甜抬眸,看向黄达:“黄大哥后面有什么打算?”
黄达笑了笑,道:“我还没想好……江南如今没什么亲人了,回去也没多大意思。我寻思在京城找个铁器铺子先干着……等攒了些钱后,便自己开一间铺子,豆豆也大了,我想送他上学堂读书明理。”
黄达自己是个手艺人,但他不想豆豆再走他的老路了。
夜屿思索片刻,道:“我在吴鸣家中,试过你铸的剑。”
黄达一愣,顿时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大人……试、试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大人觉得如何?”
夜屿淡笑一下,道:“不比军器所的差。”
黄达面露惊喜,忙道过奖。
“若你有兴趣,我可以为你举荐,试试入军器所。”
夜屿语气淡淡,可黄达却无比震惊。
“大人……此话当真!?”他满脸激动,眼睛都瞪大了。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抿唇一笑:“黄大哥,大人不会骗你的。”
黄达又想跪下了,被夜屿一把拉住。
他憨厚地笑起来,连连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人一定好好干,不给大人丢脸!”
夜屿嘴角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豆豆很快便奔到孩子们身边,和孩子们玩在一起。
添儿也逐渐融入了,和小米手拉着手,一起玩带来的瓷娃娃。
冥光见旁边有一个草垛,索性躺了上去,冬日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一个孩子有些好奇地凑了上来,偷偷看了冥光一眼:“叔叔……你在睡觉么?”
冥光一愣,顿时变了脸色:“叔叔!?”他一骨碌坐起来:“你瞧瞧我这张脸,哪里称得上叔叔?”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一阵风似的跑了。
冥光有些郁闷,又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草垛旁边又多出了两个脑袋。
“刚子,这就是你说的……不服老的叔叔?”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用手挡着嘴,仿佛在说悄悄话。
然而他这悄悄话声音并不小,冥光全听见了。
他仍然闭着眼装死,不想理会这两个孩子。
那个叫刚子的男孩小声道:“对,就是他……明明一把年纪了,非要说自己是哥哥……”
冥光:“……”
刚子又道:“若不是他长得好看,我才不许他躺在我们的草垛上呢……”
冥光睁眼,立即坐了起来。
刚子吓了一跳,连忙牵着阿牟的手后退几步。
冥光勾起眼看着他们俩:“你们方才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刚子有些害怕地看着冥光,而阿牟眼神有些茫然,也对着他冥光的方向。
刚子愣了愣,壮着胆子道:“你明明一把年纪了,非说自己……”
“不是这句!”冥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阿牟连忙拉住刚子,小心翼翼道:“若不是……长得好看……”
“对,就是这句。”冥光勾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他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夜屿,道:“你们说,我和他,谁好看?”
刚子和阿牟异口同声:“夜屿大人。”
冥光:“……”
他一腿屈膝坐起来,皱眉道:“你们俩是什么品味?那个冰块脸哪有我玉树临风。”
刚子:“叔叔,什么是品味?”
冥光眼角抽了抽:“罢了,你们也可能是眼神不好。”
阿牟面色一僵,嚅喏道:“叔叔……只有我眼神不好,刚子的眼睛,是很好的……”
冥光面色一顿,那两个孩子方才退开了,他就没注意。
此时一看,才发现阿牟的眼神,似乎有些空空的。
“你,过来。”冥光伸手指向阿牟,语气不容置疑。
刚子一愣,连忙将阿牟护在自己身后:“叔叔,你别怪阿牟,是我……我、我说你老的……”
冥光差点原地裂开了,他叹了口气,道:“让他过来,我是大夫,给他看看眼睛。”
刚子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一喜,拉着阿牟的手,便走了过来。
冥光从草垛上跳了下来,先是净了净手,然后一把拎起阿牟的眼皮,凝神看了一会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冥光低声问道。
阿牟想了想,道:“大概两个月前……”
阿牟是北方人,父母都是做买卖的,两个月前随父母南迁到京城。
来京城不久后,他眼睛就不好了,总是觉得视物模糊,父母带着他看了四处求医,但都没有起色。
后来,便彻底失明了。
他娘心急如焚,便带着他穿过大半个京城,去寻一位江湖郎中,谁知在路上不小心走散了。
阿牟只有六七岁,他看不见路,又说不清家里的具体地址,于是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最终被长君遇到,捡了回来。
冥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牟没有任何反应。
“你眼睛疼吗?”冥光问。
阿牟摇了摇头:“不疼……”
其实他一直没有什么感觉,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失明。
冥光长眉微拢,这孩子的眼睛并不是天生失明的,从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症状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明?
冥光有些疑惑。
冥光走到夜屿身旁,将此事与夜屿简单说了说,夜屿微微颔首,对冬洪道:“记下孩子的名字,看看能否找到他的父母。”
冬洪点头应是。
冥光还待再说,却忽然感觉到衣袖微动,垂眸一看,却是刚子带着阿牟走了过来。
阿牟小声问道:“大夫叔叔……我的眼睛,能治好吗?”
冥光面色微顿,道:“我还不知道……你这眼睛,病得有些古怪。”
阿牟低低“哦”了一声,面上有些失落。
“我还想治好眼睛,去找我爹娘……他们一定也在找我……”
说罢,他小嘴一抿,竟是要哭了。
冥光一愣,连忙道:“别别,我最怕孩子哭了……你、你若不怕疼,我给你取点血,回去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方法……”
阿牟一听连忙忍住哭意,忙道:“我不怕疼的!大夫叔叔你取吧!”
说罢,竟自己撩起了衣袖,露出细细的胳膊。
冥光掏出随身的长针和瓷瓶,握住阿牟的手腕,道:“你可知道,请大夫叔叔我出诊一次,要给多少钱?”
他乃神医白崖的关门弟子,若是寻常人请他,没有个几百两银子,只怕连面都见不到。
阿牟一听,有些担忧。
他的另外一只手,下意识掏了掏口袋——没有一文钱,只有方才长君分给他的一块花生糖。
冥光一针戳下去,阿牟疼得眉头皱起,但手臂仍然纹丝不动。
冥光取了血,装入瓷瓶中。
他看了阿牟一眼,阿牟生得清秀,两只眼睛又大又圆,但如今却像没了光亮的星星,十分暗哑。
阿牟怯怯问道:“大夫叔叔,请你出诊,要、要多少钱?”
冥光神色微动,笑了笑:“至少得一块花生糖。”
阿牟一愣,呆呆地将手中的花生糖递给他。
冥光毫不客气地接过,拨了糖纸,扔进嘴里。
他伸出手,按住阿牟的脑袋,笑道:“既然收了诊金,叔叔就会帮你治好的。”
阿牟稚嫩的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
夜屿和舒甜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冥光。
舒甜走过来,小声道:“冥光……这些孩子们,之前因为逃难、饥饿,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你今日既然来了,能不能为孩子们检查检查?”
冥光微惊,满脸拒绝:“你以为我是江湖郎中,来免费义诊的吗?”
夜屿淡淡瞥他一眼:“难道你不是江湖郎中吗?”
冥光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老拆台。”
舒甜轻咳一声,伸出一根手指:“一顿烧烤。”
冥光长眉一挑:“烧烤?都有些什么?”
舒甜不慌不忙地细数起来:“烤牛肉串,肉质劲道,又香又辣;烤五花肉,油香四溢,肥而不腻;烤玉米,金黄金黄的玉米粒,刷上一层红油酱料……”
“成交!”冥光单单听舒甜说起来,便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舒甜一笑,连忙号召孩子们排队,一个一个到冥光面前检查身体。
冥光索性在草垛上坐下,有种居高临下,主宰一切的快感。
“你太瘦啦!比同龄孩子矮了一截,要多吃些饭菜……”
“你脸上这是冻伤,千万不能用手挠,知道吗?也不要用太热的水洗脸……”
“你的指甲要剪啦,指甲缝里全是脏东西,若是吃进肚子,要生病的……”
冥光方才还不情不愿,可一旦进入看诊的状态,就变得十分认真,一丝不苟。
舒甜见孩子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想什么?”夜屿低声问。
她似乎总对这些孩子的事情,格外上心。
舒甜眉眼轻弯:“若孩子们都能健健康康的,就太好了。”
夜屿垂眸看她:“很喜欢孩子?”
舒甜笑着,微微颔首,道:“孩子们天真无邪,相处起来没有负担。”
说罢,她抬眸看向夜屿,轻声问:“大人喜欢孩子么?”
夜屿微怔,他从没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他甚至没有想过会遇见她,更没有想过……会对她动心。
她喜欢做饭、喜欢孩子、喜欢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
然而,他的未来,都看不到这些……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夜屿眸色微顿,他收回目光,面色暗了几分。
“不喜欢。”他不想让她到时候失望。
说罢,他转身离开。
舒甜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不喜欢孩子也好……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