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中庭,夜风大作,卷起落叶飞沙。
尹忠玉眯了眯眼,一个黑色的身影,轻巧地落到庭院中。
从身形和动作判断,八成可能,就是玉娘。
尹忠玉眸色微沉,没想到这玉娘,居然轻功了得。
他下意识握住刀柄,眸色定定锁在玉娘身上。
在他身后,吴佥事端着小巧的□□,全神戒备,一旦发现有不对劲,也会立即为尹忠玉做掩护。
玉娘落到庭院中后,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滚,将身影隐匿到柱子后面。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外面有巡逻的守卫,人来人往,极容易被发现。
但她从后厨翻过来,便恰好避开了他们。
玉娘确认四下无人后,迈着极轻的步子,摸索到书房门口。
她拿出一根细铁丝,伸进锁扣之中,鼓捣了片刻后,“铛”地一声,锁头应声而开。
玉娘心中一喜。
她来锦衣卫指挥司多日,一直一无所获,自从得知夜屿今夜不在,她便一直等着这一刻。
玉娘一闪身,进了书房。
书房外的假山后面,尹忠玉和吴佥事在黑暗中对视一眼。
能不能成,只等明日了。
京城一夜入冬。
翌日,舒甜自衾被中,幽幽转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头顶轻纱幔帐,愣了愣。
突然想起,自己昨夜宿在都督府。
舒甜醒过神,连忙坐了起来。
她速度飞快地穿上自己的衣衫,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匆匆拉开房门。
“嘶……”房门一开,冷风刹时扑面而来,吹得舒甜颤了颤。
这室内炭火充足,十分暖和,以至于她竟毫无察觉,今日冷了许多。
“董姑娘,早。”秋茗垂眸,福了福身子:“奴婢伺候你梳洗罢?”
舒甜抿唇一笑:“我已经梳洗过了,多谢秋茗姑娘。”顿了顿,她道:“我还赶着去指挥司做早膳,先走了。”
“等等。”秋茗开口唤道:“董姑娘……夜屿大人恰好也要去锦衣卫指挥司,马车停在门口,樊叔说,你若需要,可以同乘。”
舒甜愣了下,展露笑颜:“太好了!”
有车坐总比没有强,毕竟今日早晨实在太冷,她又穿得有些单薄,若是顶着冷风走去锦衣卫指挥司,只怕会冻病了。
舒甜提起裙裾,快步跑向门口。
冷风钻进她的长发,发丝飞扬,鼻尖冻得发红。
今日仍是冬洪赶车。
冬洪坐在车架上,侧头,发现舒甜一路小跑过来,忙道:“董姑娘慢些,不急!”
舒甜笑盈盈地奔到他面前,微微气喘:“终于到了。”
冬洪也憨厚一笑:“董姑娘上车罢?”
舒甜点点头,她提起长裙,踩着马凳,一步步登上马车。
车帘一掀,那个熟悉的暗红身影,已经端坐在其中。
夜屿眸光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眼神清亮,嘴角带笑,甜甜道:“大人,早啊!”
夜屿长眉微挑,微微颔首。
他低声:“冬洪,出发。”
车厢外的冬洪连忙应声,马鞭一扬,便架着马车出发了。
马车微微晃动。
舒甜坐在侧坐之上,目光落到马车中的小木几上。
木几放在夜屿面前,上面摆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舒甜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
难道,这是大人的吃食?
舒甜想起昨晚,夜屿被添儿塞了一口小猪包,脸上鼓胀起来,无奈中只得乖乖地吃下去。
顿时忍俊不禁。
夜屿抬眸看她。
舒甜连忙敛了笑意,老老实实坐好,眼观鼻,鼻观心。
夜屿伸手,将食盒往外推了推,淡声:“这是樊叔准备的,我不需要。”
舒甜愣了愣,意思是……给她?
舒甜向夜屿投去疑问的目光。
夜屿没说话,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热茶水雾缭绕,衬得他冷峻的眉峰,柔和了几分。
舒甜不客气地将食盒接过来,甜甜笑开:“多谢大人。”
她早上起得晚,又一路小跑着赶马车,早就饿了。
舒甜轻轻将食盒打开,顿时呆住。
“哇,是酥心坊的点心!”舒甜小声轻呼。
酥心坊是京城里最富盛名的点心铺子,价格不菲。光是这一小盒,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日的用度。
舒甜看向夜屿,巴巴地问:“这些……全部给我吗?”
夜屿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舒甜喜笑颜开:“我早就想尝尝酥心坊的点心了。”
舒甜低头看了看,食盒里有驴打滚、核桃酥、还有桂花糕。
她先是捻起一块驴打滚,驴打滚外面的黄豆面,便零落了些许下来,可见粉撒得很足。
驴打滚最早的北方兴起,因为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要撒上黄色的豆面粉,就好像野驴在郊外打滚时,扬起的尘土,故而得名“驴打滚”。
舒甜轻轻启唇,咬了一口驴打滚,顿时眸光一亮。
驴打滚的豆面粘在唇舌上,香甜无比,绵软、香糯。
还未开始嚼,里面的豆沙馅儿就迫不及待地融化在口里了,甜丝丝地向喉间流淌。
两种不同的豆香,在糯米的包裹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美妙的滋味。
舒甜轻声赞叹:“真好吃,果然名不虚传!豆面细腻,糯米绵软,恰当好处。”
夜屿闻声,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
舒甜清秀的眉眼,弯成两轮小小的月牙,红菱般的唇上,还挂着些许豆面。
夜屿眸光微顿,豆面……应该是甜的罢。
舒甜注意到夜屿的目光,转过脸,冲他一笑:“大人想不想尝尝?”
四目相对,夜屿移开目光。
他轻咳了声,道“不必了。”
舒甜笑了笑:“不过这驴打滚确实不适合大人吃……”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正色道:“大人脾胃虚弱,糯米不易消化,如果吃多了,很可能胃胀、胃痛……另外,甜食也要少吃,容易嗳气。”
下次她要告诉樊叔,不要给夜屿准备这样甜腻的吃食才是。
夜屿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舒甜见他面色平静,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脾胃之疾靠养,非一朝一夕之功。药补虽然有用,但食补更加重要。大人平日可试着吃一些温性食物,例如牛羊肉、南瓜、山药等……”
舒甜抿唇一笑:“若是大人得空,可以来饭堂,我为大人做些养胃的食物。”
夜屿手指微动,忽然抬眸。
舒甜以为他要说话,含笑凝视着他。
忽然,外面骏马长嘶,马车巨震,急急刹停!
舒甜毫无防备,身形一晃,向马车帘外跌去!
她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突然感到左臂一紧。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拉了回来。
舒甜一下跌回夜屿身边,面颊撞上他的肩膀。
舒甜抬眸,看向夜屿,眼睛水汪汪的,白皙的面庞上,红了一块。
夜屿眸光落到她脸上,低声:“没事吧?”
舒甜坐起身,默默摇头。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夜屿大人要是胖点儿,可能就不会这么疼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木几上的食盒,还好还好,点心还在。
夜屿提高声调:“怎么回事?”
马车稳定了些许,冬洪连忙答道:“大人,有人拦车!”
夜屿伸手,撩起车窗帘子一角。
行至闹市,车马川流不息,行人熙来攘往。
马车面前,有一群身穿白色素衣的妇孺、孩童,他们跪地不起,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老妪,看着约莫五六十岁,满头银发,饱经风霜。
“梁府一家老小,求见指挥使大人!”
她跪在马车前,字字颤音,充满悲戚。
她这一喊,身旁的子子孙孙们都跟着呼喊起来——
“求指挥使大人开恩!”
“指挥使大人,见见我们罢!”
“求求您了,梁府上下,给您磕头了!”
一群人又哭又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眺望。
街道两旁的摊贩也无心做生意了,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的哭喊什么?梁府,哪个梁府?”
“还有哪个梁府,不就是前段时间被抓的江南巡抚梁潜嘛!听说锦衣卫花了半年时间,搜集了所有梁潜的罪证,然后一锅端了。”
“就是那个‘梁剥皮’吗?虽然锦衣卫一直是皇帝的走狗,但抓梁潜这事儿,确实大快人心啊!”
“但又有人传,说那梁潜是冤枉的,不少人在为他奔走呢……”
“唉,孰是孰非,谁知道呢?”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夜屿放下车帘。
“告诉他们,若再不让开,按例处置。”
冬洪坐在马车前,听到夜屿的吩咐,扬声道:“我们大人还有要事在身,你们莫要拦路,速速让开!如若不然,按例处置!”
那为首的老妪听了冬洪的话,顿时嚎哭出声,她怆然道:“指挥使大人,您是要绝我们梁府的后路啊!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您,居然要这样揪着我们不放……”
老妪晃晃悠悠站起来,老泪纵横:“您好歹见我们一面,听一听我们的冤屈啊!”
“祖母!呜呜呜……”一旁的孩子扑上去,挽住老妪的手。
年轻一些的妇人们,也跟着声泪俱下:“婆母!您就算哭瞎,指挥使大人也不会出来见我们的,他这般铁石心肠……”
一群人哭天抢地,半条街的人都围了过来,堵得巷子里水泄不通。
舒甜坐在马车里,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老妪和妇人孩子们,确实哭得可怜。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他面容冷峻,嘴角微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寒气。
夜屿开口:“不要理会他们,慢慢驾车过去。”
话音落下,冬洪便按照夜屿的吩咐,扬鞭驱马。
马蹄才踏出几步,旁边看热闹的行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躲开,只有梁家人,纹丝未动。
马车缓缓前行,忽然听得那老妪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她的子孙们跟着尖叫起来,纷纷扑了上去。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锦衣卫指挥使,当街驾车轧人啦!”
冬洪怒道:“你们哪只眼睛看见马车轧人了!休要胡说!”
他驾车十分小心,还未靠近那老妪,那老妪便倒地不起了。
然而,三人成虎。
百姓们回过头来,见老妪躺在地上,梁家的妇孺子孙们,都围着她哭喊不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不见面也就罢了,怎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啊!”
“实在太狠心了!锦衣卫果真是一群走狗!”
“还以为他们是真心为百姓办事,没想到不过是狗咬狗……”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的声响汇聚成汪洋,从四面八方涌来。
更有好事者跳了出来,带头将马车围住,哇哇大叫:“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就是,下车!下车!”
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
人们也说不清是对这老妪的同情,还是对这世道的不满。
冬洪见状,也有些慌神,他忙不迭解释道:“那梁潜可是国之蛀虫!我们锦衣卫是为民除害,你们怎么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围了大人的车!”
“梁潜是不是蛀虫我们不知道,但是锦衣卫指挥使当街轧人,是我们亲眼所见!”
冬洪气结:“你们到底讲不讲理!?”
但他一个人哪里辨得过这么多人?
冬洪急得满头大汗:“大人,不如您带着董姑娘先走,我断后吧?”
冬洪虽然嘴笨,但功夫很是了得。
舒甜掀开车窗帘子,悄悄望了一眼,登时面色一白。
百姓们围着马车,凶神恶煞般地骂骂咧咧,尽是污言秽语。
锦衣卫指挥司一直的皇帝的心腹,但皇帝暴戾乖张,喜怒无常,锦衣卫指挥司也没什么好名声。
舒甜怯怯道:“大人,我们还是下车看看吧?不然,恐怕难以脱身。”
夜屿眸色沉沉,事出反常必有妖。
夜屿起身下车。
车帘掀起。
外面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百姓们怨声载道,对暴君、朝廷、对锦衣卫的不满,通通借机发泄了出来。
夜屿拧眉,低声:“跟紧我。”
舒甜微怔一瞬,点头:“好。”
夜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着暗红金丝飞鱼服,头戴无翅黑纱帽,身姿挺拔,面容冷肃。
众人见他真的下了车,顿时面色一凛,鸦雀无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几个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隐藏在人群中。
百姓们虽然不敢再嚷,但个个怒形于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能拿刀在夜屿身上捅出个窟窿来。
舒甜跟在夜屿后面,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如千万支弓箭,而自己就是那箭靶子。
她下意识跟紧夜屿,心道这民间果然对锦衣卫指挥司恨之入骨。
若是爹爹知道,她在锦衣卫指挥司饭堂做厨娘,恐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舒甜轻叹一口气,没留神,差点撞上夜屿的背脊。
夜屿走到梁家人面前,顿住脚步。
老妪仍旧躺倒在地上,她身边的年轻妇人,眼泪婆娑地看着夜屿:“指挥使大人!您难道真的要我们梁家,家破人亡吗?”
她嚎啕大哭,其他妇孺孩子们,也跟着哭喊起来。
夜屿冷漠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妇人哭了一会儿,向夜屿扑来,跪在地上:“大人……我家老爷当年也是辅佐皇上的重臣啊!这些年来,我们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老爷!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唏嘘一片。
舒甜站在夜屿身后,垂眸看那妇人,她声音喊得虽大,却没有多少眼泪。
突然,那妇人身形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短刀,直直向夜屿刺来!
舒甜惊呼:“大人小心!”
然而夜屿早有准备,绣春刀闪电般出鞘,一声龙吟之下,兵刃相接。
那妇人面目狰狞:“夜屿,去死罢!”
她搏命一击,夜屿面色不变,单手接了她的杀招,又反手一掌,将她打到一丈开外,“嘭”地撞在柱子上,不动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百姓们呆若木鸡。
余下的“梁家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掀素衣,个个亮出兵器,就连倒地的老妪,都一跃而起——老妪居然是个男子假扮的。
“杀了夜屿,赏金就是咱们的!”男子振臂一呼,杀手们个个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方才还愤愤不平的百姓们见“梁家人”实则是一群杀手,顿时吓得四处逃窜,一时之间,长街上混乱不已。
夜屿一手执刀,一手拉住舒甜,以免她被人群冲散。
“冬洪,去调兵!”夜屿沉着道。
冬洪领命,连忙应声:“是!”
夜屿回眸,舒甜正怯怯看着他,眼里有几许惶恐不安。
夜屿郑重道:“别离我太远。”
舒甜凝眸:“嗯!”
杀手们一拥而上,那假扮老妪的男子首当其冲。
夜屿眉宇微拧。
“找死。”
夜屿拔刀而起,寒光刺目,逼得人不敢直视。
杀手们一个个如临大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假扮老妪的男子,应该是个头目,他手执短刀,两个纵身便到了夜屿面前。他身手灵活至极,趁同伴围攻夜屿时,抬手一刺!
舒甜吓了一跳:“小心左边!”
“啊!”
这尖叫却是那男子发出的。
待舒甜反应过来,那男子持刀的右手已经脱离身体,血淋淋地飞了出去。
舒甜浑身颤抖,不自觉抓住夜屿的衣角。
夜屿眸色微顿,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花容失色,惊恐万分。
夜屿蹙眉,嘱咐道:“闭上眼。”
舒甜愣了愣,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夜屿目光逡巡一圈,杀意暴涨。
雄厚的内力,驱使绣春刀飞旋而出,一群杀手被切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舒甜耳边风声呼啸,她听到惨绝人寰的叫声,更加不敢睁眼,只能死死抓住夜屿的衣角。
杀手们应声倒地。
冬洪就近调度了巡防营的士兵,士兵们一到,火速将现场围了起来。
“还有几个活口,抓回去审问,避免他们自绝。”
夜屿吩咐道,他将血淋淋的绣春刀,交给冬洪。
冬洪恭恭敬敬接过来:“是,大人和董姑娘没事吧?”
夜屿摇头。
冬洪笑了笑,若真打起来,他倒是不担心了,毕竟大人武功奇绝,天下没几人能伤得了他。
冬洪安排守卫们清理现场,企图找出这些人的来历。
夜屿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袍被牵。
他身形僵住,回头一看,舒甜还紧紧闭着眼,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扯着他的衣角。
她小脸煞白,唇瓣轻咬,可见是害怕极了。
“没事了,走罢。”夜屿低声道。
舒甜忐忑地将眼睛睁开,带着哭腔:“大人……我、我腿软……”
她从未见过杀人,至今还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夜屿长眉微挑,凝视舒甜一瞬。
片刻后,他微微屈身,揽过舒甜单薄的肩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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