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回到霁月居之后,心中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只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份不安究竟是出于什么。
李熠匆匆回了京城,却没有进宫。
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吗?
还有,在宫门口分别之时,李熠为什么说他心里的人在宫里,而不是在宫外。
十方总觉得李熠这话意有所指,可他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
“十方师父,天快黑了,您今日要用晚膳吗?”裕兴朝他问道。
十方在寺庙修行之时,都是一日两餐,晚膳几乎不怎么吃东西。
他回宫后作息虽然被打乱了许多,但有些习惯却还保留着,在霁月居时经常也是一日两餐,所以裕兴才会这么问他。
“不必传膳了,我不怎么饿。”十方看了一眼裕兴,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回宫有多少日子了?”
裕兴忙道:“算着还差两三日就满一个月了。”
“这么久?”十方自己倒没觉得,被裕兴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回宫竟待了近一月之久。
“裕兴,我在宫里这些日子,宫人们可有什么议论?”十方问道。
裕兴闻言一怔,面上当即有些不自然。
十方回宫第一日,宫里的议论就没有断过。
起先,大家都在惊讶,感叹传闻中太子与十方的过节竟是假的,否则太子殿下怎会在他回宫第一日便亲自迎出了宫门,甚至还直接让他住进了东宫?
再往后,大家发觉太子除了早朝和议政的时候,其他时间几乎整日和十方粘在一起。
当然,众人议论的最多的,则是太子殿下对十方的态度。
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素来冷厉淡漠,平日里莫说是对着宫人和朝臣们从来没个好脸色,哪怕是面对帝后也常常板着个脸。宫里甚至有人怀疑,太子殿下是不是生了某种奇疾,压根就不会笑。
直到十方进宫那日,有宫人看到太子殿下笑了。
一开始这话还没人信,直到后来看到太子殿下笑的人越来越多。
但很快他们便发觉了,太子殿下那笑意,只有十方在场的时候才能看见。只要离开了十方面前,殿下依旧是从前那副冷厉淡漠的模样。
“裕兴?”十方见裕兴不答话,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变幻莫测。
他不禁暗道,宫人们到底是议论了他什么,才会让裕兴现出这副表情?
“呃……”裕兴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但说无妨,这话只有我知道,不会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十方开口道。
十方这言外之意,让裕兴别有心理负担,不管别人议论了什么,他都不会去追究。这话若是换了李熠说,裕兴是万万不敢当真的,但他与十方相处日久,早已深知十方虽看着冷清不易接近,但性子却很温和,也没有丝毫戾气。
念及此,裕兴开口道:“宫人们只说您和殿下兄弟情深,尤其您进宫之后,殿下……比从前看起来快活了不少,都盼着您能在宫里多留些日子呢。”
他这话倒是不假,虽说李熠如今是两幅面孔,可有十方在宫里,便像是一个无形的“保障”一样,至少李熠不会像从前那么令人惧怕。
十方闻言淡淡一笑,知道问不出更多的什么来,便也没再说话。
不过从裕兴的态度来看,至少他担心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发生……
当日天渐渐擦黑之后,十方便窝在矮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睡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见榻边趴着一个人,正是李熠。
李熠盘膝坐在地上,手臂搭在榻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过十方略一动作,他立刻便醒了。
“怎么坐在地上就睡了?”十方问道。
“想离兄长近一点。”李熠面上带着笑意,静静看着十方。
十方见他那模样颇为乖顺,忍不住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一下。
李熠拉住十方的手握着掌心,开口道:“今晚不想回东宫了,怕做噩梦。”
“你这做噩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十方无奈道。
“快了。”李熠开口道:“应该就快好了……”
十方原本以为李熠这话只是个由头,直到夜里,睡在他旁边的少年屡次惊醒,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梦到了什么?”十方伸手抚了抚李熠的脊背,低声问道。
李熠平复了片刻呼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往十方身边凑了凑。
十方就势将他揽在怀里,一只手在少年背上轻轻拍着,既像是安抚,又像是心疼。
少年窝在十方怀里,总算是安稳了许多,没一会儿又渐渐睡了过去。
十方怕他后半夜又惊醒,便一直没敢将人松开。
次日,早朝。
李熠没有出现,但满朝文武参奏他的折子却递上了不少。
大宴朝对百官的言论一直很包容,为君者行事若有不妥之处,百官尽可参奏,太子殿下当然也不例外。
皇帝翻了翻递上来的折子,那表情十分微妙。
百官参奏太子的理由是,昨日太子令刑部抓了好些勋贵子弟,人抓到了刑部大牢,如今还没放出来。百官中就有几个人儿子或侄子被抓走的例子,递折子的正是他们。
“太子殿下要拿人自是可以,但不该连个理由都不给,且抓去的还是刑部大牢。”有人开口道。
“幼子虽顽劣了些,可万万不敢有作奸犯科的事情,微臣实在想不出他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又有人道。
皇帝听着这几个朝臣的“哭诉”,表情一直淡淡的。
片刻后,他开口道:“太子做事自有章程,诸位何不耐心等个几日?”
“陛下明鉴,微臣自然相信太子殿下的英明,只是……幼子体弱,在那天牢里如何能捱过去,只怕再耽搁几日身子受不了啊1一个四十来岁的朝臣一边说着一边做痛哭流涕状,朝皇帝磕了头道:“若犬子有错,臣自不敢包庇,但如今没个说法,就这么拿了人去……”
皇帝挑了挑眉,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刑部的一个官员,道:“你朝这几位爱卿说说,太子着你们拿人的时候,怎么吩咐的?”
刑部那人一脸淡定地朝皇帝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昨日命人查封了一处暗/娼/馆,那馆子里的管事和底下的姑娘、小倌儿们都是大周人,这帮大周人专门利用京城的勋贵子弟打听朝中动向。太子殿下吩咐我等拿了人,是为了确认这些公子哥是否与大周人有勾结。”
他此话一出,朝臣们顿时炸了锅一般。
有人面色尴尬,有人面色惨白,有人则红着脸辩解,说自家儿子或侄子向来稳重持守,绝不是那浪荡之人。但大部分家中无人牵涉其中的朝臣,注意力则集中在了“大周人”这几个字上。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有一个朝臣开口问道。
“爱卿但说无妨。”皇帝开口道。
那人问道:“京城花街上那些妓馆和男风馆都是在衙门里备过案的,这帮勋贵子弟为什么好端端的花街不去,要去暗/娼馆呢?”
“呵呵。”皇帝冷笑一声,示意刑部那人继续说。
“因为那暗/娼馆伺候的人花活儿多呗。”刑部那人道。
他话音一落,在场好多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牵涉其中先前还在求“公道”的那几个人,则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事原也不怎么光彩,朕本想等事情有个结果了再知会各位爱卿,偏偏诸位等不及,非要在早朝上讨个公道。”皇帝开口道。
他这话一出,那几个朝臣越发懊恼不已,暗骂自己沉不住气。
“还有人要问吗?”皇帝开口道。
那几个各个面如土色,自然没有心思再问什么了。
经此一遭,他们心里就算再怎么着急,也不可能贸然再开口。
李熠不知是何缘故,这日一早发了烧。
太医过来诊治了一番,也没找出李熠发烧的缘故,便先开了一副药给他。
李熠喝了药之后便蔫蔫的,窝在榻上不愿起来。
十方总觉得李熠这病来得蹊跷,心中那隐约的不安感若隐若现,却始终找不到头绪。
“你昨日在宫外,到底做了什么?”十方开口问道。
李熠看着十方,半真半假地道:“孤做了兄长不喜欢的事情。”
十方一怔,问道:“你不会是去……那种地方了吧?”
李熠失笑,但那笑意却没达眼底,他如今病着,唇色略有些苍白,看着比平日里那样子更乖顺了许多,倒是让十方都不忍心追问了。
但实际上,李熠并没有撒谎。
他的确是做了十方不喜欢的事情……
他那一道命令,杀死了许多人。
十方既是修行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的。
这日午后,那馆子里的大周人便在京城闹市被斩了首。
大周人在大宴的京城做细作,能有今日并不令人意外。
但他们的死,却引来了一系列的问题。
一是昨日那几个家中被拿了子侄的朝臣,他们不得不担心子侄的处境,甚至还要连带着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危,万一不慎子侄折损又牵连了自己,那才是真的祸不单行。
二是被李熠此举彻底激怒了的大周人。
李熠所料不错,京城的确还有别的大周人,而且不止一个。
而他下的这个命令,成功地让对方提前有了行动。
次日便有朝臣递了折子上去,折子里说到的问题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当朝大殿下的身世。
当日李熠病尚未好,依旧没去早朝。
可此事在早朝后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殿下,您如今还病着呢……”东宫里,霍言声一脸担心地开口道。
李熠没理会他,开口道:“替孤更衣,孤要去御书房。”
霍言声原是不敢使劲儿劝他的,但到底是不放心他的身体,便大着胆子道:“殿下就算再担心十方师父,也要顾忌自个儿的身子,况且陛下想来会有圣裁……”
“你猜那帮朝臣会如何编排他?”李熠开口问道。
“左右也不过是流言里那些话吧。”霍言声道。
李熠冷笑一声,开口道:“你不了解他们。”
李熠在宫中长大,对朝臣的做派最是了解不过了……
平日里他们怎么样李熠不在乎。
但此事关乎十方,他不得不管……
御书房。
“大周人被斩首示众后,民间不知为何突然传出了一个流言,都说大殿下并非大宴人,而是大周人。这流言传得极快,甚至有人专门写了个条子,贴到了微臣的家门口。”早朝后,几个递了折子的朝臣被皇帝召去了御书房,有人将这流言的来龙去脉朝皇帝说了一番。
“臣家门口也被人贴了条子,上头说的正是关于大殿下身世的流言。”又有人道。
皇帝今日的神情比昨日凝重了许多,显然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熠的做法倒是没什么不妥,可为什么会把十方牵扯了进来?
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陛下,此事应当尽快有个决断,否□□间流言四起,只怕会不好收常”那朝臣道。
皇帝闻言瞥了对方一眼,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决断?”
那朝臣道:“大殿下的身世究竟如何,臣等自是不知,但陛下想必是知道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大殿下身世真的与大周有关,只怕他当不得大宴朝的殿下。”又有人道。
皇帝微微拧着眉头沉默不语,显然也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御书房外传来通报之声,太子殿下驾到。
片刻后,李熠进门,众人见到他那模样,都有些意外。
李熠病了两日,如今尚未好转,面色看着十分苍白。
“说到哪儿了?”李熠开口问道。
“说到大殿下的身世……”有个朝臣答道:“此事在这个当口被人提起,实在是有些敏感。若大殿下的身世另有隐情,陛下和殿下自可昭告天下,给百姓一个解释。可若是真如流言所说……”
李熠闻言打断他道:“不必解释了,流言如此,他是不是还重要吗?”
众人一怔,当即明白过来,此事既然已经闹大了,再怎么解释只怕也是徒劳。
“熠儿,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朝李熠问道。
李熠瞥了一眼众人,目光带着几分冷意开口道:“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兄长从来也未曾在乎过。既然诸位咬着这虚名不放,索性便将这虚名除了,孤倒是好奇没了这个由头,诸位还能怎么编排他。”
李熠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惊讶不已。
李熠这话的言外之意,是要将十方在玉牒中除名,如此十方便也不再是什么大殿下了。
“熠儿,你知道玉牒除名意味着什么吗?”皇帝开口问道。
“知道。”李熠抬头看向皇帝,开口道:“自此以后,他便不再是孤的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