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柏的护送下,一行人终于走到佛土。
踏上浸满梵香土地的刹那,刻着符文与梵文的金幕闪了一下,又归于岑寂。
这是孤山与佛土共同铸造的结界,用以作为仙门的最后一道屏障。
景仪早候在此处,看见怀柏染血的青衣,双鬓的霜雪,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师姐,我……”怀柏眼睛通红,却无泪可落。
景仪扑过去,抱住了她,轻抚她颊边的白发,“我知道了,不怪你,小柏,这不怪你,不要难过。”明明她已经泣不成声,却还是安慰着怀柏,“错不在你,小柏不要自责啊,”
怀柏回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上,身子轻轻颤动。
周围的人见状,识趣地离开,让她们师姐妹独处。
“云心师姐呢?”
景仪瞪大眼睛,“你没在孤山看到她吗?”
怀柏摇头。
景仪说:“她不愿走,丁师兄说最后带她离开,但是万魔出世的时间太早了,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孤山发生了什么。”
怀柏闭目想了片刻,说了两个字,“陵阳。”
景仪:“你是说……”
怀柏把剑负在身后,“仙门形势怎样?”
景仪道:“四门皆被攻破,千寒宫轮回镜、圣人庄有为剑被夺走,所幸巨子把非攻交给了简一。”
两人一齐踏上千佛路,石壁上雕着各色佛陀,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菩提叶悠悠飘落,几个小僧正弯腰扫石阶上的落叶,看见她们,双手合十行礼。
“这里是浮屠山,仙门之人都聚在此处,一同商议未来之法。”景仪没有说抵御魔族,而说的未来。
那个看似无比黑暗,不再光明的未来。
怀柏点点头,被她牵着往前走,神情怔怔。
景仪一看见她这模样,抑制不住眼角的泪,带她走到山路旁的一处凉亭,对面是慈悲的大佛。
“小柏,你知道吗,巨子托横羽,给你带了几句话。有关掌门师兄的。”
怀柏突然抬起了眼。
景仪揩去眼角泪水,“他说了师兄的道途与心魔。”
宁宵少时,为了救年幼的妹妹,暴雨夜奔往大夫家。
可途中河水暴涨,小桥被冲掉,望着湍急的河水,少年心中生出怯意,并未直接游过河,而选择了另一条路。延误时间,回来只见幼妹冰冷的尸体。
这是他一生的梦魇,成为他的心魔所在。
怀柏闷闷地说:“那并不怪师兄。”
景仪牵住她的手,“所以,这也不怪你。小柏,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导致什么,更好还是更坏,当时做出选择的我们,本来就是无罪的。更何况,这次师兄选择了孤山,也算道心圆满。”
于宁宵而言,牺牲他一人,护住孤山所有生灵,山脚无辜百姓,已是最好的选择。
他好像回到八岁时的雨夜,面前是湍急凶险的河流,只是这一次,他勇敢地跳下河,渡过岸,救回了自己的小妹。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弥补遗憾,道心圆满。
朝闻道,夕死足矣。
景仪把怀柏揽在怀中,手搭在她的肩上。
身后残阳如血,飞鸿掠过,大佛垂着眸,怜惜世人。
“小柏,无论是掌门师兄、丁师兄,还是我们,没有人会怪你,其实我们更想你和佩玉隐居起来,好好过日子,你们受的苦够多了,师兄师姐只想你幸福。”
怀柏倒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
魔君离开之时,对轮回镜重新施加禁制,待佩玉走出,已经过了数日的光景。
一出来,映在她眼帘的就是滔天的洪水,阴暗的天空。她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与怀柏联系,得知师尊已平安到佛土后,才松口气。
她乘云飞起,在一片荒流中,望见了唯一一片空地——只剩孤峰的溪山,还有溪山上的两只妖。
银屏:“你出来了。”
佩玉点头,“是,你怎么在这里?”
银屏别头,“不干你事。”
小白坐在银屏腿上,歪着头,“佩玉,你要去哪呀?”
佩玉:“佛土,找我师尊。”
小白心中奇怪,用小爪子挠了挠头,“仙长去佛土做客了吗?”它举起手,“我要吃观音罗汉斋!”
银屏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嫌弃道:“就知道吃。”
佩玉笑了笑,“你们也去那边吗?”
银屏:“不了。”
佩玉道:“万魔出世,四野没有安之处。”
“不关你事。”
佩玉被她梗得无话可说,“那我走了。”
小白抱住银屏的手臂,“银屏,你为什么对佩玉凶巴巴的呀。”
银屏还记恨被摆一道之事,“白莲花,呵。”
小白又说:“幸亏今天佩玉脾气好,不然你又要掉毛啦,不过你秃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银屏气得想把她扔出去,激动之下,伤口裂开,只能无力地倚着山石,在小白絮絮叨叨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佩玉一路西行,所见洪水滔天,浮尸随水飘远,十分惨烈。
飞出洪水外,又是魔兵随意侵略城池,最无力反抗的凡人,成为魔族们的口中食、人间最早的牺牲品。
佩玉睁大眼睛,把这一幕幕景状,记在了心里。
尸横遍野、白骨累地,腐烂的尸体横在路上,秃鹫与野狗正大快朵颐。
远远望见一座被深黑魔气包围的城池。
她飞近一些,待看清城门上悬着的字时,突然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偷偷潜入其中。
这里是江城。
城中大多数的房屋被流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
许多彩衣女子在街头发送食物和寒衣。
佩玉坐在檐下,重回江城,心中感慨万千,记忆中的繁华付之一炬,濮上之音变作流民的哀泣。
“姐姐,给你!”
一朵干巴巴的小黄花送到她面前。
送花的小女孩面黄肌瘦,小粉裙变得灰扑扑的,脸上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佩玉接过花,“这是?”
小女孩粲然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阿娘说,花可以让人开心起来,我把花分开大家,大家就不会哭啦。”她把兜裙打开一点,“我还有这么多呢!”
佩玉望过去,坐在街道上的人们,手里都捧着一朵小黄花,贪婪地吸着花香。
仿佛这是镇痛的良药,可以抚平他们心中的绝望与孤苦。
她问:“你阿娘呢?”
小女孩笑容天真无邪,“阿娘去天上了!”
她心中一痛,露出哀伤的神色。
小女孩忙又递给了她一朵花,“姐姐,你别难过,爹爹说,等大家都笑的时候,阿娘就会回来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佩玉,满含期待地问:“你可不可以笑一下,笑一下,我娘就回来得早一些了!”
佩玉忍住眼中泪水,微微笑起来。
小孩欢呼一声,撒腿跑开,没跑几步,又转过身,再给了她一朵花,“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常笑呀!”
指尖相触的刹那,一道银光滑入小小的身子。
佩玉看着小女孩身上漾出的淡淡银光——属于长生符的神光,笑道:“好。”
小孩开心地拍手,风一样地跑过街道,继续把干花分给无家可归的人。
死寂的街道上,天真的笑声如银铃回响。
佩玉望着她的背影,依旧是笑着,泪水却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
还不懂人间疾苦的天真,让人感动,也分外让人伤怀。
三百年后,江城再次面临大劫,这次并非血雾围城,而是魔君手下两个大魔在此攻城。
城墙上,女子紫衣银铠,肩宿碧蝶,手搭在刀柄上,神情冷凝。
这么多年过去,江城已成为一座人间的城池,里面居住的多是凡人,就算有寥寥几个修士,也在万魔出世之际逃离此处。
寒风凛冽,冻彻心扉,月落乌啼霜满天。
“城主。”楚小棠走上前,为她披上披风。
伏云珠:“天冷,先回去吧。”
楚小棠柔声道:“我陪着城主。”
伏云珠:“给你的东西还留着吗?城马上要破了,等会我尽力拖出他们,你趁早逃吧,往西。”
楚小棠往后抱住她,“不,我要陪着城主。”
“你……”伏云珠想发火,碧蝶悠悠飞起,浇灭她心中怒意,转身推开楚小棠走开,冷风灌满了紫衣,身影在孤寂的寒夜里格外伶仃。
楚小棠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伏云珠找到守卫长,安排好一切,等会她会去城外拖住魔兵,城中略有修为的守卫带着百姓离开,能带多少是多少,末了,她道:“若必要牺牲,孩子的性命为重。”
守卫单膝跪下,“是!”
等守卫们都下去安置百姓,偌大的城墙上,空空荡荡,只站着两个人。
伏云珠拍着城墙,略为苍凉地说道:“这几百年,就像是一场梦。”
不知该恨什么人,不知该爱什么人。
楚小棠跪倒在地,“请让我随城主一起。”
伏云珠没有说话,从怀中取出那个老旧的小兔子花灯,细细摩挲着。
碧蝶似有所感,翩然飞至花灯上,绿纱般的翅膀轻轻扇动。
“真是可惜,还没来得及放出这盏灯……”
那群侍女们,大抵从守卫口中问出什么,纷纷跑了上来,拥着伏云珠,“城主不要抛下我们。”
“我们要去城主在一起!”
她们莺莺燕燕,梨花带雨,让伏云珠头疼不已。
“不要这样,我不值得。”
楚小棠抬起头,“城主当然值得,我们这里的人,哪一个没承过城主厚恩,哪一个不是城主用珍贵的灵丹妙药救下来的?”
一个女孩说:“如果不是城主,我早就死在勾栏院里,被那群臭男人践踏了!”
另一个说:“城主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我这生都要侍奉您。”
“……是啊,城主生,我们生!城主死,我们死!”
楚小棠含泪,形容楚楚可怜,“世人都说你不务正业,不好好修炼,可只有我们知道,你为普通的百姓做过多少事,江城百里,没有一个流民乞丐,仿佛人间乐土。东海的时候,你怕我们遇到危险,不惜背上临阵脱逃的名声,带我们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是凡人,生来命贱,不比可以移山倒海的仙人们,可您待我们亲如手足,在我们看来,城主是才是真正的仙人。”
她伏倒在地,“请让我们随城主一起,同生共死。”
伏云珠身形一晃,眼中有水光闪烁,紧紧撑着城墙。
这一生隐衷,她从不需要人懂;命如荒草,也不要人怜。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比不上父亲,可没想到大劫将至,能有这么多人陪她自愿赴死。
江城的大门被推开。
一行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女子,或手执红牙板,或弹琵琶,或奏清笛,缓缓走出结界。
为首的人紫衣墨发,神情狂浪,手执长刀,合拍唱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她身子一折,将偷袭的魔物斩为两截,“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刀光闪烁,如霜似雪。
紫衣翩飞,长刀收回,带起一蓬血花。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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