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男子转过身,露出背后的人来,此人瞧着弱冠之龄,身量稍显单薄,眉眼与屋中其余几位相比,更秀气些,典型的晋人相貌。
若细看,他眉眼尚算俊朗,只是右半边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神色阴沉,透着股戾气。
陆之淳。
他死死盯着远处的人,重重一点头,艰涩道:“能。”
他说话含糊不清,嗓音粗糙喑哑,须得细细听才能辩清。且说话十分费力的模样。
说完便立刻闭了嘴,眼中恨意更甚。
那几个北梁人瞧着他的样子,眼睛露出几分兴趣,为首的男人问道:“你们既同出一门,因何结下仇怨?”
陆之淳垂眸不语,半晌才道:“你我都想让她死,知道这个,便够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脖颈处已然隐隐泛起青筋。
那时在松山上,陆在望没要他性命,只扔他出去自生自灭,赵珩便直接叫人将陆之淳送到陆在望坠崖的地方,原样扔了下去。
陆之淳人蠢,那是头到脚的蠢,他被李成拖走之后,还不知天高地厚,满嘴嚷嚷成王和陆在望断袖,听得李成眉心直跳。
这事儿本来就糟李成的心,又听陆之淳胡言乱语,更觉厌恶,干脆亲自上手给灌了哑药,让他彻底闭嘴。
陆之淳坠崖之时,被乱石割伤了脸,可他倒也命大没死,在山中苟延残喘,从前金贵的侯府公子,沦落到和野狗抢食,山中湿冷,陆之淳蓬头垢面,几天便和叫花子一般。
他咬牙从山里爬了出去,后被樵夫所救。好在身上原本带着些银子,他尽数给了樵夫,在其家中将养数月,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嗓子也彻底废了,腿脚也不灵便,落下一身的病。
人也变得比从前更阴贽偏激。
他回京后,局势已然天翻地覆,战乱四起,他又听得坊间传言,陆小侯爷如今颇受陛下赏识,心中更是愤恨不已。
因陆在望,这些北梁人如今被逼的在京中四处藏身,还损折不少人。北梁人想杀陆在望,陆之淳更想,便有意借北梁人之手,解决掉陆在望。
只要能杀陆在望,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陆在望身边跟了无数暗卫,北梁人压根无从下手,可陆之淳本就是陆家人,知晓她身边人身边事,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罗姨娘已被送到郊外庄子上,可陆府还有从前伺候母子二人的奴仆。
陆之淳便借这些人,盯着侯府的动向。
他是动不了陆在望,可他就不信,陆元嘉若是出事,陆在望会坐视不管。
近来局势不稳,元嘉自年节时险些出事之后,陆在望便不许她轻易出门,再加上沈氏有同庆国公府结亲的意思,便紧着教元嘉掌家事宜,每日清早开始,便将她带在身边。
元嘉在府中闷了数月,陆在望又整日找不见人,正是百无聊赖。
这日正被沈氏身边的管事婆子盯着,看侯府往年田庄的账本,她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账本,眼睛却盯着香炉愣神,便听外面人道:“世子。”
元嘉赶忙扔了账本,爬起来推开菱花窗,见陆在望拎着个锦盒进院。
元嘉趴在窗子上,毫无大家闺秀的文雅,阴阳怪气冲陆在望道:“哟,哪阵儿风把世子爷吹来了?傍溪阁蓬门荜户,哪儿禁得住世子爷大驾?”
陆在望也不恼,兀自进了门,屏退一众丫鬟婆子,将锦盒搁在梨木小桌上,元嘉关上窗,继续歪在榻上,不理她。
陆在望凑到她跟前,“不理我啦?”
元嘉哼了一声,“咱们两个,我才是姐姐。如今你倒管起我来了?不许我出门,你还跟娘告状!”她把账本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陆在望笑嘻嘻的,手摸上锦盒:“那我还要告诉你这东西哪儿来的吗?”
元嘉扫了一眼,陆在望赶忙打开盒子,两手捧着送到元嘉跟前,“三小姐别恼我了,快看看小的给您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里边是个陶土人偶,小姑娘圆脸圆眼睛圆脑袋,穿着粉白的袄裙,瞧着傻乎乎的。
这种小玩意元嘉有好多,并不十分稀罕,略看看便撇开眼去。陆在望又道:“谢都尉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都不细看看?”
元嘉眉心一动,转而又道:“他的我更不要了。”
虽这般说,可眼神还是不住往锦盒里溜。
陆在望道:“你觉着谢存如何?”
元嘉蹙眉道:“我就见过他一回。”
那夜她和护卫走散,被贼子往暗巷里拖,吓的六神无主,只知道哭,谢存来后,轻而易举的制住贼人。又见她坐地上哭,便弯腰问她家在哪里,要派人送她回去。
元嘉受了惊吓,哭的投入,就没理他。谢存便一直候着,等她哭完,才又问了一遍。
元嘉只记得这人身量高挺,一身玄甲,气度威严,说话却十分温和。
“我也觉着。”陆在望煞有其事的点头,故意道:“你俩就见过一回,他就打你主意,轻浮的很。”
“是吗?”元嘉犹豫起来,她对谢存了解不多,又向来没什么主意,便道:“你若觉得不行,那我听你的。”
陆在望原是想试探一番,没成想元嘉信以为真,无意中坑了谢存一把,正准备说些话给他挽尊,元嘉忽又道:“他别是瞧上你了吧?”
陆在望一怔,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话?”
元嘉摆弄着白瓷花瓶,“你们这些时日不是一直在一块吗?”
“那我……”陆在望噎住,琢磨许久也理不通元嘉的思维,无奈道:“我是个男人啊。”
“可……”元嘉上下瞧她一眼,意有所指的一挑眉。陆在望颇为无奈:“你这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元嘉默不作声,她俩虽是一母双生,可因为陆在望身份隐秘,沈氏和陆老夫人不得不将大半精力都放在陆在望身上,又是世子,自然被满府当作眼珠子似的养着。上头两位姐姐年纪略大些,不会觉出不同,可元嘉是和陆在望双生,自小一起长大,难免觉得自个没有陆在望受看重。
她倒也没有愤愤不平,只是有时心里难免失落。
陆在望从小主意大,且越大越无法无天,带着她下湖摸鱼,上树捉鸟,甚至翻墙出府,但每回都是挨打的都是陆在望,小元嘉又觉得弟弟可怜,每常挡在陆进明面前不许他打。陆在望也是,在外边有好吃好喝好玩的,总会记得给她带一份。
一路长到如今,她对陆在望还是依赖更多,就愿意黏着陆在望,听陆在望的话。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陆在望的影子。
元嘉倒也没觉着哪里不好,可若将她和陆在望放一起,她总会觉得,别人都是更喜欢陆在望的。
陆在望见她不出声,也闹不清她在想什么,便叹道:“算了,谢存就在外头呢,你倒是问问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元嘉一愣:“他来做什么?在哪?在我院子外头?”
陆在望道:“在前院,我叫他来府上用饭。”
其实是谢存自己腆着脸想来,在侯府门前磨磨唧唧的不肯走,陆在望不得不放他进来。
沈氏倒是十分欢迎,吩咐人在正堂摆上酒饭,谢存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索性借口去找陆在望,在半道上等着。他还特意找在树下站着,试图让自己瞧上去玉树临风。
谢都尉扛着寒风硬生生站了一盏茶功夫,才见前面陆在望拽着三小姐来了,两个人眉眼生的极为相似,但气度截然不同。
三小姐娇憨可爱,令人一见忘俗。虽然出身高贵,却无半分骄矜。
“陆兄。”谢存朝陆在望一拱手,又转向元嘉,含笑道:“三小姐好。”
元嘉福身道:“谢都尉。”
三人一道往正厅方向去,谢存屡次想和元嘉说话,结果陆在望故意挡他俩中间拦话,还几次三番往谢存身边凑,谢存一头雾水,这未来舅兄原本都答应替他说好话了,眼下不知发了什么疯,谢存使眼色她也仿若未见。
陆在望又一次往他身边贴的时候,谢存忍无可忍,不动声色的伸脚绊了陆在望一下。
陆在望猝不及防的往前一个趔趄,险些脸朝下扑在地上,踉跄几步才站稳。
她和元嘉都震惊的看向谢存,谢存则趁机站到元嘉身边,老神在在的看着陆在望:“陆兄走路怎么也不稳当点?”
“三小姐这边走吧,省的陆兄脚下不稳,再把三小姐给绊了。”
元嘉抿着嘴笑,顺从的跟着谢存走,留陆在望一个人在原地,都给气乐了。
许久,她见谢存和元嘉走远,这才拍拍袖子打算跟上,却见身后假山后面闪过一片衣角,她略一蹙眉,径直走过去,那假山靠着一处游廊,陆在望过去时,正见一侍女急匆匆的穿廊而过。
侯府各处侍从数不胜数,陆在望自然不会全都认识,当下只淡淡道:“站住。”
那侍女倏然停住,转身过来,低头福身道:“世子。”
“你是谁院子里的,在这做什么?”
侍女轻声道:“我叫连思,是在明烟阁看屋子的……”她边说,边抬眼瞧陆在望神色。陆在望淡淡道:“瞧你有些眼熟。”
连思便唬的提裙跪下,“世子饶命。”
陆在望淡淡道:“饶命?你做了什么?”
连思惶恐道:“我原是三爷院里的。府上都知道,三爷曾对世子不利。如今三爷去后,院里原先伺候或被卖出府,或打发去做粗活,我原先就是打理花草的,眼下在明烟阁看屋子,平常不大出来走动。”
“那你今日出来做什么?”
明烟阁是陆在望二姐出嫁前的院子,如今无人住了,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留在里头看院子。连思是后来去的,虽原先在陆之淳那儿也不是有头有脸的,但也总比在明烟阁坐冷板凳强上许多,她觑着陆在望神色:“明烟阁久日无人,我想着若能出来另谋个差事,可并无门路,今日偶然遇见世子,一时鬼迷心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请世子恕罪。”
陆在望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可见她言语恳切,颇有惧色,说的话倒也合情合理,便没有多加为难。连思千恩万谢的往明烟阁的方向去。
陆在望往正堂方向去,进门前想了想,找了管事的来询问陆之淳院中下人的去向,管事只道近身伺候的都被沈氏打发出府了,只些平日还算尽心的粗使丫鬟婆子小厮还在,也多被打发去了别处。
至于连思,管事得令后去明烟阁问过,回来只道连思所言无虚,近日的确在院里说过想另谋差事的话,且平日人还算老实谨慎。陆在望点点头,让管事多注意连思动向,便没再继续问了。
明烟阁外。
连思匆匆忙忙的回来,正要进去,却被人叫住,她偏头一看,只见花树后站着个小厮朝她招手,连思四处看了看,快步过去,两人到了僻静无人之处,小厮才道:“如何?”
连思咬牙道:“世子险些就疑心我了!你且去告诉三爷,这事我不能做了!”
小厮安抚道:“何至于怕成这样?三爷只叫我们看着三小姐的动向,又不是谋财害命的事情。”
连思摇头:“我是在明烟阁看屋子,总四处走动也不像话,今日世子问话,我险些圆不上来,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又道:“我瞧着,三小姐即将议亲,无事不会出府,三爷到底有何事?既已回京,为何不回侯府呢?”
小厮道:“侯府如今哪还有三爷的位置。”
连思道:“可二老爷和老侯爷仍在,总不会对亲生血脉置之不理。”
小厮道:“这不必我们管。”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来,“你想办法,将这东西放到傍溪阁的吃食里。”
连思吓了一跳,忙推拒道:“这我可不敢做!”
小厮看着连思,目露冷冽,“咱们都已收了三爷银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如今说不做,可是晚了。三爷说了,若你不肯,便自己吃了。否则事情捅出去,夫人和世子难道会听你辩解?”他又放缓语气劝道:“做好,拿着银子出府,后半生也不愁吃穿了。”
“放心。”他又道,“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连思心中为难,小厮将那东西扔进她手里,便自顾自的走了。连思惴惴不安的回了明烟阁,明烟阁的管事婆子见她回来,阴阳怪气道:“哟,这是上哪里招摇去了?”
连思本不想理她,可婆子拦住她去路,冷笑道:“你可知道,方才世子打发人来问些什么?”
连思神色一愣。
“哼。”婆子冷笑道:“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你的歪心思!我且告诉你,在别处我管不着,可在明烟阁你便给我安分些,我可丢不起这人。世子何等尊贵,你却是哪里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青山院也是你能高攀的地方?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蹄子,说出去真真叫人笑掉大牙!”
连思咬着嘴唇,眼中含泪,满面羞窘,可又不得不受着婆子辱骂。原本她就是陆之淳院子里的,满府都知道世子险些为陆之淳所害,连带着瞧不上陆之淳院里的人,自然谁都能踩她一脚。
连思平日便受了诸多欺压,没成想她在世子跟前的托词转眼就传的人尽皆知,此刻被人指着鼻子骂,算是彻底没了体面。
那婆子见她委委屈屈的模样,更是瞧不上这狐媚德行,骂的愈发难听。
连思只得受着,握着袖中的白瓷瓶,手上渐渐发起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