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都城外。此时已至冬日,官道上显得有些萧索,路两旁被北风吹的低眉臊眼的树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又经路上尘土侵扰,成了一派灰扑扑的色调。
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马走过,还多数是郊外村落的百姓。
官道旁的一处四面透风的茶肆里,倒是一派和冬日寒寂截然不同的兴隆,拢共两张油腻腻的矮桌,挤得满满当当。
外头还拴着七八匹马,声势浩大的险些震塌了这摇摇欲坠的茶棚。陆在望有些头疼的看着沈氏派给她的护卫,加上她和江云声,这一路十来个人整整齐齐,是嫌出门的声势不够大吗?
江云声拿滚水翻来覆去的烫着茶碗,黑乎乎的茶碗上依旧荡着一层不知来路的细白纹路,陆在望看的一阵反胃,道:“别折腾了。”
她身上没多余的肉抵抗寒风,三不五时的哆嗦一番,只想抓紧出京畿,找个小地方先安顿下来,可带着这帮人实在麻烦。
她只想出去避避风头,倒闹的像出门寻仇的。跟着这一大串拖油瓶,她还怎么游山玩水,及时行乐啊?
陆在望便低声对江云声说道:“找个机会,把人甩了。”
江云声不动声色的扭头看了看隔壁乌压压的一片,“行。”又问道:“咱们去哪?”
陆在望想了想,“肃州吧,先吃个火烧去。”她侧身向摊主打听,“劳驾,离此地最近的客栈还有多远?”
摊主说道:“不远,沿着官道走,不出半个时辰。”
她结了账,对侯府护卫说道:“听见了?你们上前,我随后就到。”
护卫们有些为难,领头的站起来说道:“爷,夫人吩咐了,咱们得寸步不离的跟着。”
满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的德行,说跑就跑,哪回能逮得住?
陆在望挑眉笑了笑,“行。”她将人分作两队,她跟着一队,江云声跟着一队,分开往客栈去,“这总成?”
领头的忙点头,“听爷吩咐。”
一行人这便分作两拨去客栈,陆在望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等到了客栈,护卫依旧留了个心眼,两人一队轮值,守在她房门前,连进出的小二都拦住细看一番,生怕她又来金蝉脱壳这一招。
陆在望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面上不显,心里却愈发不爽。
等到夜半时分,在门外看守的侍卫忽听得房间里头砰的,一下重物落地声音,侍卫忙敲了敲房门,叫了几声世子,里头无人应答,道一声得罪便推门进去,只见屋里四下无人,而窗户大开,漱漱的往里吹着冷风,侍卫连忙跑至窗边,只见下面歪七扭八的蹲着两个人,隔壁屋子的窗户同样大开,被风打的吱呀响着。
江云声从低下抬头看去,几个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三层楼高就这么跳了!
江云声身旁的锦衣少年推搡他一把,两人往外撒腿就跑,直奔马厩,侍卫们回过神来,连忙叫起其余人匆匆追赶出去。只见两人牵了马利落的打马而逃,侍卫们牵了马追去,那两人在客栈前头的路口分开而行,侍卫也只好分作两拨,追赶而去。
客栈小二听见动静,过了一会才出来查看,他熟门熟路的看过侍卫的房间,确定都追了出去,这才走到陆在望的屋子,走到床底下趴着低声道:“这位爷,快出来吧。”
陆在望从床下钻出个脑袋,“都走了?”
小二赶忙点头,揣着热腾腾的二十两银票,热络的把陆在望扶出来,还不忘躬身给她拍拍下衣摆的灰土,陆在望说道:“你的屋子在哪,借我暂避片刻,等那穿黑衣服的回来,你再来告诉我。”
“好嘞。”
江云声毕竟从小流浪,也算半个江湖人,没多久就甩了护卫。走的从客栈小二那里打听的小路折返回来,陆在望还翘着脚在小二屋里嗑瓜子,见他回来一个鲤鱼打挺,抄起包袱说道,“走。”
“这位大人,您看王爷眼下可得空见咱们几个?咱们是奉了世子令,特来向成王殿下赠礼。”吴掌柜领着其余三位大掌柜,垂首躬身满面堆笑的看着李成,李成满面疑惑,吴掌柜连忙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封信来,信封上是狗爬似的“殿下亲启”四个大字,角落里还趴着几块墨迹,李成眯着眼睛就着光,勉强辨认出那一坨一坨的玩意其实是“陆之洹奉”。
“……”就字体而言他很难相信这是名门出身的陆小侯爷手笔。
可几位掌柜老实又诚恳,他略一思索便道:“在这等着。”
李成安顿了几位掌柜,便揣着信去赵珩书房,赵珩一见那字就皱了眉,“什么东西?”
“说是陆小侯爷给殿下的礼物。”
赵珩看着那极厚的,砖头似的一封信,放手里掂量一番,拧着眉拆开,掏出一沓信纸。
他险些以为她是写了册书送来。
赵珩只得铺开细看,又被里头满面黑乎乎的大字再度喇伤眼睛,忍不住将眼睛抬的远些,一页纸上满打满算没超过二十个字,怪道写的跟书似的。
他看了许久没看出门道来,只能勉强认出几个“此次一别”,“大恩大德”之类,实在看不下去,将信又阖上,问李成道:“什么意思?”
李成偷偷瞥了一眼,也看不明白,便道:“陆小侯爷的人在外头候着,殿下可要叫进来问问?”
赵珩点点头,等人进来的功夫他又想将信拿出来认认,挣扎几下还是弃之不理,觉着听人口说恐怕更清楚些。
李成很快将人带进来,吴掌柜细细的将此番缘故道来,赵珩听完,便问:“她走了?”
吴掌柜点头道:“世子说我朝山川大河峥嵘壮丽,蔚为大观,他尚未有幸一览……”
赵珩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又将信拖出来,就着这番释义总算能看个七七八八,信中写此项生意进项优厚,人也堪用,她便全数奉上,借以换来他替她保守秘密。
倒是慷慨。
跑的也真是够快。
赵珩竭力保持着一贯平稳的心态,可目光落至那封可笑的信上,便想起陆在望对他的避之不及,他偶然的对她露出一点亲近,她便慷慨的奉上身家,利落的逃离京城。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又克制不住的笑起来,渐渐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纵然此事并无第三人知晓,赵珩也觉得被她闹的有些难堪,他倒是很想知道,她是真的慷慨,还是故意借此来打他的脸。
赵珩沉沉问道:“去了哪里?”
吴掌柜垂首侍立,及至李成喝他一声,才反应过来殿下是在跟他说话,坑坑巴巴的回道:“这小人不知。”
赵珩又问:“何时出的城?”
这陆在望倒是嘱咐了,若问起出城时候,必不能说出确切的,吴掌柜便编了个:“今日一早。”他又陪笑道:“世子嘱咐我尽快来报,故而世子一走小人便马不停蹄的赶到殿下府邸,可不敢耽搁!”
“今日一早离京,她嘱咐你此刻就来禀告,不怕本王派人即刻将她拦下吗?”
吴掌柜面上空了一瞬,“不对,昨日,是昨日,小人记混了。”赵珩眼神闪过一丝不耐,李成立马便拔剑,噌的一声横在吴掌柜脖子上,“敢在殿下面前糊弄,你打量着是不想活了?”
吴掌柜被剑光闪的眼睛狠狠一闭,而后赶忙跪下,伏地抖着嗓子说道:“殿下饶命。”
赵珩将那信一扔,杂乱的信纸洋洋洒洒的落在吴掌柜眼前,他抖的更厉害,赵珩却没再为难他。
只听他对那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的侍卫吩咐道:“给本王细问她的去向,何时离的京。”他顿了顿,最后那句压低了嗓子,好似极克制,又像是咬着牙说的,“把她给我押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