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站定不动,沉稳出声道:“你放手。”
裴钧听言,倒也真放开了手,可下巴却依然赖在人肩上,还偏头睨着姜越侧脸,鬓发蹭过他耳朵:
“晋王爷,你脸怎么又红了?”
这口热息扑在颈侧,叫姜越霎时挣开他,反手就带起一鞭甩来他大腿,人也后退两步厉眉瞪过来:“放肆!”
这一鞭力道讲究,只麻不痛,将裴钧唬退了一步哎哟一跳:“你怎么一生气就打人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就不能先骂骂我?”
姜越将手中马鞭重新折起,冷眼斥道:“僭越狂悖之徒,骂你也是脏了孤的口。”
“这不还是骂了么?”裴钧忍笑往他凑去一步,却见姜越又要动鞭,便连忙再退回来,“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恼。咱们就这么说话。”
“孤与你没有可说的。”姜越卷起手中文书,眸色漠然地负手就往正堂上走去。
“那我说,我来说。”裴钧赶紧跟在他身后,“王爷怎么这时候在司部?有事儿没理完呢?那要不臣替您分分忧——”
他正落手去抽姜越手里的文书,可前面姜越却挣开他手,回身看向他沉默片刻,才凝起眉心,低声沉沉道:
“裴钧,你还想怎么样?”
他眸底有孤寂的清冷和忍痛的暗恨,在下一句出口前,已紧紧抿起薄唇、调开眼去,留给裴钧的又是落寞的侧脸。
裴钧心一沉,“姜越,我和方明珏之间没有——”
“有与没有,与我无关。”姜越把手中文书放在正堂桌案上,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筹办今科,确然劳苦,还是早些回府歇下罢。”
裴钧正要再说话,外面却忽然跑入个侍卫,捧着一个布包袱向姜越跪下:“王爷要的衣裳送来了。”
姜越绕过裴钧,接过那布包挥退侍卫,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司部后院的耳厢去了。
裴钧无奈,远远跟在他后面,遥见他进了厢房就关门上了栓,不免也没了脾气,只好晕乎着脑袋坐在廊中阑干上,抱臂靠着廊柱,静静歇口气,等着他出来。
耳厢内传来些微的水声,过了会儿,房门吱呀一响,叫裴钧连忙扭头看去——只见姜越羽冠束发,推门而出,换上了一身穿丝蓝锦长袍,系着墨银暗花披风,抚平袖褶踏出门槛儿时,袍摆还露出双勾银线的兽面黑靴,竟是从头到脚都改换一新了,眼见再没有了方才军甲戎装的干练和落拓,又变回了平日里威仪端方的晋王爷。
裴钧暗暗咂舌,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洁癖,竟等不及回府就要把衣裳给换了,而那厢姜越见他还等在此处,愣了愣,却也只脚步一停,下刻就收回目光,继续动身往外走去。
裴钧望向他背影,低低闷叫一声:“姜越啊。”
前面姜越人影一顿,因了这一声中的丝丝醉意,终于还是回了头。
只见日暮斜晖裁檐照入,暖色浸润着檐下人一双秀挺的长眉,将其一容轮廓耀得沉静而深邃,而明暗错落中,那人眉头正因疲惫和酒气而淡锁着,惯来上扬的眼梢也失了平日的尾弧,此时只将身子软靠着廊柱,喑哑开口道:
“……姜越,我走不动了,你送我回府好不好?”
姜越冷笑一声:“你喝酒的时候,怎就不怕走不动了?”
裴钧抬手抱着廊柱,瘪嘴低眉道:“又不是我要喝的,是蔡飏非要拉着我灌酒,我有什么办法呀?”
姜越听言一顿,面上冷意稍稍一缓,垂眼再看了他一会儿,“……你从禁苑走过来的?”
裴钧吸了吸鼻子,轻轻点头,“杂役守在宫门口,说有拆楼的急文等着要签,害我饭都没吃就过来了……”说着还将脸埋进抱柱的手臂里,抽息一声,就像要哭了似的,“我跟王爷说的都是真话,王爷却觉着是无关——”
“你好好说话。”姜越清斥一声打断他唱戏,脚下已走来一步,“你家里何时来人?”
裴钧余光瞥见他过来了,赶紧就听话地再坐好,摇头老实道:“还没叫家里来人……原是要和师兄去吃饭的,想着到地方再说呢。”
他这可怜虽是装出来的,可说出口的话倒也没一句是假的,叫姜越半信半疑审视他一会儿,虽有不甘,却也没有立时就拂袖走开。
过了会儿,他听姜越淡淡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道:
“罢了。我送你回去。”
裴钧心里即刻一喜,连连道谢,却还记得强自按捺着,依旧软在阑干上,只试探地向姜越抬了抬手道:“劳烦王爷……搭把手?”
姜越似乎有些抗拒地盯着他指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慢慢扶过来,岂知刚兜着裴钧胳臂一用力,裴钧就身轻如燕地吊到他肩上哎哎难受道:“头昏,头昏……”
姜越不禁侧目睇向他,冷静地一启薄唇:“再装。”
裴钧连忙收声,这时扭头看向姜越,见姜越动了鼻尖、眉心一皱,便心知这人定是嫌弃他一身酸味儿,于是赶紧凑去姜越耳边轻轻道:“你看,我这关了十来日,里面也没热水,一屋又都是男——”
姜越顿时一个眼风扫过去。
裴钧瞬间消音,只将吊着他肩头的手又收紧了些,抿唇眨眼向他摇摇头,表示保证不说话了。
姜越这才收回目光,低眉考虑了一下,略有踟蹰地抬起手,慢慢扶在了裴钧的后腰上,只当是看不见裴钧一脸诡计得逞的偷笑,把人往外带到了晋王府才来的马车边上,头疼地嘱咐侍卫把他背上去,“裴大人喝醉了,先送他回忠义侯府。”
说罢他自己也上了车,坐下后移目看了眼右手边瘫坐的裴钧,略有恼意地吩咐外边:“走罢。”
于是马车便哒哒动了。这时裴钧瞥眼看见姜越左手边放着个红绡缠起的大木匣子,出声问他:“你这是去哪儿?吃喜宴?”
姜越垂眸没有看他,简短道:“张三今日成婚,我特意赶回来赴宴。”
裴钧听了一愣,细想之前冬狩时就听闻张三婚期将近,却也说是三月里做宴,何以忽而提前了,又恰赶在今日?
转念一寻思,他才悟道:想来张家做宴是绝不会请他去的,可他又是礼部的尚书,若放在平日,就不可能看不见张家办宴的报备——这若是知道了人家做宴,人家又不来帖请他,不仅双方彼此尴尬不说,传到朝中也是叫两边儿都难看的——毕竟至今为止,京中还没有哪一个官家办宴,会不请礼部尚书,而门生即便出任,不出席师门宴饮也说不过去。
所以,张家秉着朝中官员办宴需提前十日申报礼部的规矩,便在裴钧被关入禁苑后,才将报单交给了礼部,那么单子由礼部下属代为批复了,就约同于广而告之了,虽然裴钧本人根本不知有宴,但宴却又在今日,恰是他出了禁、能够去赴宴的时候,这么一来,他若不赴宴,就不再是张家的过错,人家说起来,反倒只会怪他裴钧不认师门了。
想通了这层,他心底哂笑一声,只道这张岭为了门风清净,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下一刻,他意动间看向姜越,忽而问道:“你还没去过张家吧?”
姜越清淡答道:“嗯。今日还是第一回造访,故也给张大人备了薄礼。”
裴钧听了微微一笑,眯眼看着他:“你倒很周全,只是他可不会领情。”
姜越疑惑地挑眉看来,却见裴钧突然起身撩开了车帘,冲车夫道:“劳驾,不必去忠义侯府了。”
姜越一怔,下刻在帘外车夫收缰勒马的长吁声中,听裴钧含笑再道:“本院陪晋王爷一同去趟张府,这便起行罢。”
裴钧说完便悠哉坐回来,引姜越盯着他身上衣服问:“……你就这么去?”
裴钧听言,闲闲拾袖一闻,自己也皱起眉头,却更自然道:“就这么去。”
姜越见他如此,摇头一叹:“你若为同张家赌气,大可不要走这趟。”
裴钧弯起眼梢来脉脉看向他,笑道:“赌气还不如睡大觉呢,我可犯不着,这不是陪你么。”
姜越在他这笑意和注视下只觉脸上腾起些热气,心道这人从来是个满嘴开花的德性,便也不愿深想自陷,过一会儿,只解下自己的香囊扔去他膝上:
“你戴上。”
香囊随亲王仪制,在彩锦上绣了麒麟踏云,以示祥瑞,即便隔了如此远,亦能叫裴钧闻见当中一股独属于姜越的草木清香,很是素净宜人。
裴钧眼睛亮了亮,搓搓手才拿起那香囊来摸了摸,故作宝贝地看了又看,啧啧笑起来:“晋王爷给我送香囊了,这就是对我——”
“让你去去浊气的,没人送给你。”姜越当即浇熄他风花雪月。
可裴钧却扭脸望着他:“哎?那难道你还要再收回去?”
姜越忍气道:“……都被你用脏了,我还收回来做什么。”
“哦。”裴钧意料之中地一边点头,一边把香囊往怀里收,直如收下个贵重的信物,“那就是送给我了。”
“……”姜越袖下的拳头都捏紧了。
裴钧放好了香囊,看着姜越吃瘪却不露软的样子直觉开心,想来还是解释两句:“哎呀姜越,你别嫌弃我了,我这也是没法子呀——禁苑只有凉水,我倒每天都擦身呢,可里头为防夹带舞弊,不许我们换洗衣裳,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又都窝在一个厢房里,再是一日几次地擦也不顶事儿啊。我香囊用了俩了,师兄背上都长疙瘩呢……”
他说着,见姜越已经闭眼养神、不再看他,似是不愿听他再撩拨絮叨,不禁没了意趣。垂眼静了会儿,他又忽见姜越袍袖正散在椅边,竟离他膝头很近,便又挑眉一笑,将自己袖摆一扬,也搭过去一截儿,就停停搁在姜越的袖角上,恰作个“联袂”之意,一时自以为矫情,可这么占了姜越的便宜,心底却又着实得趣儿,不免再顺了袖口继续看向姜越的手指——
只见姜越袖下的拳头依旧未松,似乎还因捏得过于用力,而叫洁白的手背上隐见青脉一二,那肌理平滑而紧致,就像是被绣花撑子绷起的雪纱般,几乎已快被扯出了纹路。
然而姜越面上却依旧淡然无波,双眼也依旧闭目不见,就像这捏紧拳头的手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一样。
裴钧眯了眯眼,忽而就抬手伸入姜越袖中,可还没等他掰去姜越指尖,姜越却已敏锐地反手扣下他手腕——这一招擒拿,带得他猛地往前一倾,脸就陡然靠向姜越去,一时连鼻尖子都快戳在姜越的脸上。
姜越一愣,连忙要收手退开,岂知手却被裴钧牢牢握在袖下,挣动间一抬头,又见近在咫尺的裴钧突然闭上了眼。
姜越眉一皱:“……你做什么?”
裴钧睁开右眼看看他,依旧紧拉着他手腕,颇诚恳道:“我让你亲回来。”
姜越瞬间俊脸大红,一把就将他推开,其力道之大,直把裴钧砰声摔去了车壁上,哎地一叫。
“无耻!”姜越咬牙低骂一句,再度闭上眼静息凝神、不去看他,只当眼不见为净。
裴钧却揉着后背仍旧招惹道:“我让别人亲,你不高兴,我让你亲,你也不高兴,那你要怎么才高兴?”
说完见姜越还是阖眼不见、充耳不闻,他便谨慎地凑过去一些,郑重了神容,轻声说:“姜越,我那日在车里亲你,是因为——”
“我不想听。”
姜越凉凉打断他,垂着的睫羽微微一颤,平静道:“那日之事,你我便作从未发生过,今后也休要再提。”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颊边就被裴钧嘬来一口,惊得他立时睁眼,竟见裴钧悠哉抱臂倚在他右手的角桌上,正没羞没臊地挑眉眈着他:“那今日此事呢?”
“你——”
姜越瞠目便要斥他,岂知裴钧见他看来,竟似早有预谋般探身偏头就又嘬在他嘴上,一下不够,还迅速嘬了第二下。
在姜越反应过来时,他人已被裴钧揪着前襟、扣着后颈轻轻啄吻起来,稍一挣动,吻在他唇上的力道还更显攫取与凶猛,几乎夺尽他呼吸,叫他不由轻启齿关以求喘息,而这一张口,却又被裴钧逮住机会就探舌勾入,在他唇齿间时而攻城略地、巧取豪夺,时而轻柔缠绵、舐如护犊。
一时他撑在座上的手都一软,刚要抬起来去卡裴钧的脖子,不料却反被后者先一步摁住了手腕,狠狠推抵在后壁上。他睁眼,只见裴钧已欺身过来抵住他额头,咫尺间,其乌黑长眉下目似弯月,此时正看来他眸里,当中的神色与其说是笑意,倒不如说是将他全然看透的清明。
他心下一震,只觉自己在裴钧如此目光下,一切心迹竟似无可遁形,而裴钧见他又要转头避开目光,却一把将他脸捧回来,强迫他对视着,偏头轻轻说了句:
“姜越,你下回若是再将想的说成不想,那我可就不管会不会弄皱你衣裳了。”
这句话语气极为轻快,甚至带着玩笑的意味,可由裴钧说出来,却不知何来一股淡然的威压。他说完这话,先慢慢放开了姜越的手腕,再徐徐退后撤离了姜越近身处,然后在姜越终于吸气回神时,收手坐回了他原本的座位,这才真正轻巧地笑起来,哄姜越道:“好了,我不招你了,不然叫那满宴老朽见着晋王爷红了脸去赴宴,明日上朝又不知要怎么编排了。”
可巧应了他这话,马车正渐渐慢下来,帘面车夫报了声:“张府到了。”车便停稳。
外面搭好了下车的脚凳,请晋王爷下车,可车中姜越却还在心神巨震中未得平息,一双英目依旧紧盯着右手的裴钧,满脸都是防备和警惕,似惊似怒似怨,同上回被亲是一模一样。
裴钧被他看得好笑,一时又想近他身去,可这时外头人多了,却也不好再动手动脚,便起身收敛道:“罢了,我先下去。你一人先静静,我就在外面等你。”
说罢他向姜越眨眨眼就撩帘下了车。
站在日暮下,他倚靠车边抬眼往四下一看,只见十来步外的高门大宅已贴金挂红,三楹四柱都贴着喜字儿,中开对扇大门,正是周遭络绎赴宴之行人所向,而那宅门头上挂着个棕黑的大匾,无花无绘,上提:“敕造恩国公府。”旁篆三列金字,每一列都是不同笔迹:“居官守法,正身明法,执法如山。”其后分领三枚不同的帝王授印。
裴钧仰头遥遥打望那牌匾,一时几乎听见耳边响起声老厉怒斥:“……裴子羽,你这是丢尽我张岭颜面!”
沉沉闭目间,他摇头叹了声,忽听闻耳边车架传来微响,回头,只见是姜越拾袍下来,虽已一容褪红,回复了平日的肃静与庄重,可一见裴钧回头看来,脚下的步子却又顿在原地了,目光也再度严正警惕地看向裴钧,直如看着个进门偷盗的贼人。
这叫裴钧倏地乐了,玩笑朝他伸出手去:“要我拉你呀?”
姜越不言不语地瞥他一眼,只接过车夫替他拿下的红绡礼盒,绕过裴钧伸出的手,就当先往张府走去了。
今日前来张府赴宴赶礼的人并不少,除了张家亲朋、朝中清流和部分不避忌党争的朝中官员,还有从各地远道而来的乡绅、学儒以及张氏门生,而比这两类还要多的,则是一国上下所有法学世家、法学宗派的嫡系,和各界与“法”字沾边儿的风雅人物,仿似已将张三这青年人一场大喜的婚宴,变作了南北法学名儒齐聚的清谈学会。
裴钧站在门外抬眉打望过去,隐约也见着一些或曾在翰林照面、或曾在礼部结交、或曾在张家见过的熟脸,而那些连他都说不出来路的各色人等,大约张三也未必都识得,可一旦想见这后生今日的一桩喜事,正是要尽心尽力做给这些个无关看客观赏,以收句“恭贺”、纳个“喜礼”,仿佛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似的,他不禁也轻叹一声,暗道这世间果真最是俗务累人。
这时裴钧已跟着姜越走到了大门外,几个迎客的管事连忙给姜越见礼。当中老管家许叔一眼就认出裴钧,哎哟就道:“裴大人怎么来了?老爷见着您可得赶您出去呀,这多不好看?”
裴钧冲他道了声好,眉眼和气道:“可他也没说不让我来,那自然来不来是我的事儿,赶不赶是他的事儿,您便只管放我进去就是,不然我杵在这大门口,岂不是更难看?”
就这两句话功夫,旁边已有人望过来,许叔生怕真应了裴钧这话,只好一招手让他进了。
这时裴钧一抬头,见前边姜越已经走过影壁进了前院去,不禁便眉头一皱快步跟上。穿过一路向姜越跪地行礼后相扶而起的喧闹人群,他刚要紧赶数步抬手拍姜越后肩,可就在这时,他的后肩却当先被人拍了。
一回头,是个冷眉冷眼的中年人立在他身后,一身玄袍鹤褂、道骨仙风,薄唇一开就朗声道:“裴子羽,你怎么来了?”
前方姜越闻声,步子停下来,而裴钧此时回看那中年人,却只愣过一下,就转身一揖道:“原来是玄同先生,恕子羽双目不明了。”
张和,字玄同,是张岭的正妻王氏所出的长子,其人从未参科赴考,也并不如张岭与其嫡弟张三一般入朝为官、身在要职,却因饱谙经史、学富五车,而长期参与修撰律法,并由先帝封了子爵之位。可虽受这份功禄,他却极少在官中露脸,生平所在意之事,唯独游走四方办学讲法、著述传世,故自打裴钧出张府、入翰林后,与这人就极少照面了。
此时张和的脸上并无笑容,仿似这府中的欢闹和宴饮只是他一场寻常学会,而非他亲弟大喜,连带他说话的语气,也都同平日里授业布道的肃正不无不同:
“裴大人短年高升、政绩无数,岂会是无明之辈?今日张某还当是自己眼花,实在也未料——当年立誓说今后死也不再踏入我张家大门之人,今日竟好端端站在此处了。”
这话叫不远外的姜越忽而回身看向裴钧背影,敛起眉来,可裴钧本人却似没有听出张和话中的讽刺般,只依旧淡笑道:“本院今日也不是为赴宴造访来的,而是因与晋王爷尚有要紧公事未尽,这才跟来叨扰一二、续说干净的,实在是身不由己。玄同先生见谅。”
张和听言,眉梢抬起一些:“难道我张府于裴大人,仅是个公事之所不成?”
裴钧负着手,因言惑然一叹:“哦?难道不是?”
一时张和的面色愈见冷下,裴钧脸上的笑却丝毫不变,姜越见势,锁眉更深,轻起一咳便肃穆敦促一声:“裴大人。”说完,淡淡向张和点头示意。
于是张和便不得不放了裴钧脱身。这时他抬眼看去,只见这被朝中引为权奸的裴钧,正一边回看着他,一边跟在反贼姜越身后,二人正双双拾袍步入他张家的前厅。
这一景象叫张和微微凝眉沉思,那神情,直似见着两缕漆黑无比的污墨,滴进了一汪清可见底的净水里。
裴钧眼见张和如此神情,两三步间便收回目光,心下只余印证所料的冷然,而他刚跟着姜越踏入前厅一步,不察间,却霎时撞上身前一堵人墙——
抬头,只见是姜越突然停下,此时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而顺由其目光看去,只见此方厅堂的正中央,竟悍然停放着一口通体棕黑的翘头大棺材。
周围梁木、房柱皆是披红挂喜,经此往正堂走去的来客也个个含笑,皆衬得这樽棺材在喜气洋洋中显得阴晦而古怪,可细看其上,却有用金泥落就的祖皇玺印与题字:
“忠烈谏臣,百世流芳。”
姜越看见这八个字,轻轻舒出口气,喃喃道:“……这便是‘备棺骂天’的那口‘棺’了罢。”
裴钧与他目落一处,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张家那口宝贝大棺材,松木做的,里头拿金丝楠垫了底儿,每年春天还得添漆上油,到了夏天,站在内院书房里都能闻着这木油烘出的香——年年就这香油的钱,都够平头百姓过上两三年了。”
说到这儿,他笑了声:“想建国初年时,老祖宗张津备下这棺材入宫面圣,骂的是祖皇帝爷不顾民生、挥霍税赋,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他子子孙孙如今都这么给他这棺材上油,会不会气得从张家祖坟里跳出来骂人哪?”
这般说辞,无疑是身在张府,却拿张氏祖宗开玩笑,讥诮张家现世子孙铺张浪费。裴钧本料姜越会回头斥他一句“休要胡说”,却不想姜越听完他的话,竟只若有所思望着那棺材道:
“张津冒死入宫进谏,为的不正是后世香油永继么?如今有了,便是遂了心意,又何须怒也?”
这让裴钧霎时抚掌而笑:“妙妙妙!倒是我寡虑了!”说罢讶然向姜越看去,心道人人听了这大骂张氏的话,都会斥他裴钧悖逆师门或言语不敬,可至今唯独姜越一人,居然还接着他,三言两语就把张津都连着骂了——这无论如何都叫他痛快。
可他刚想与姜越继续言说,转头却见姜越已继续往里走去,就像方才只是一时失言而已。他这才想起姜越此时本是不该搭理他的,于是又只好好笑地跟上去,心里不住盘算着怎么才能破了这僵局。
过了前厅就是喜礼所在的正堂和中院,堂内放着一干仪礼用度,院中摆了三十来桌精美饭菜,来客都坐在席间言谈说笑,几乎桌桌满席,一边廊上有管事正收纳喜礼。
姜越跨出门槛走到廊上,刚将手中木匣交与管事看过,就听他们谢恩高呼道:“谢晋王爷赐礼!”
此举本是借报录喜礼,传达晋王爷姜越到宴了,好让家中主人迎出接待,可这一声出来,却倒先叫满庭宾客的热闹猛地一止,接着所有人都窸窣站起来向姜越叩拜,齐齐荡起的袖口仿似江潮翻涌,皆道:
“晋王爷万福金安!”
这一静一动间,当中所有正统法家和朝中清流的目光便都看向姜越,其间有疑惑的,有揣度的,有些似冰,有些似针,霎时都朝姜越袭来——如扎在他脸上,又如隔在他身前,无不透出种疏远的恭维和隐隐的排斥。
姜越正要走下石阶的步子就此止住,面上虽是浅笑着说了句免礼平身,可面对这一院子密密匝匝的清官忠臣、当世豪杰,他眉头还是几不可见地蹙起一丝细痕,心中直如步入狮群的独狼般,腾起一股不安而锐利的异类感。
而就在这极为短暂的寂静中,他身后突然传来裴钧与张府管事耍皮调笑的声音:
“……本院这是刚出禁苑嘛,来此匆忙,礼未随身,稍后便叫家小送来。你们先记下就是——来,南朝玉瓶一对儿。”
一时院中清流忠臣的视线皆被这朗朗之声引去,又恰听张府管事畏缩道了句:“是……裴大人。”
仅这一句,便叫这些方才看向姜越的微妙目光顿时猛厉了数倍,瞬息就放过姜越,转而化作刀刃般一一劈砍去了裴钧身上,就连人群中三三两两相觑无言的沉默压抑,也极似一浪汹涌的黑水,可其扑来的浪头却掠过了姜越,只径直拍向他身后的裴钧去。
姜越怔然立在原地,一时只觉后腰被人轻轻拍了拍,耳边忽而绕来丝柔柔热气,将裴钧低沉的声线穿丝般缝入他耳中:
“别怕,这就是张家。他们眼睛能吃人,也只有眼睛能吃人。”
下刻那热气消失,拍过他后腰的手却移到他身前。
他扭头,只见裴钧已先他一步走下石阶去,还更将递向他的那只手放低了一些,回身向他舒眉笑道:“王爷小心石阶,来,臣扶您下来。”
裴钧这笑,有着过去每每与姜越斗嘴时常带的戏谑,可眼底却多分温和,这时见姜越看来的眸色一动,又极其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姜越在他这小动作下稍一思索,忽而明白他用意,于是抬手便按下他小臂,当着众人回他一笑道:“不必了,裴大人自己当心脚下才是。毕竟走太快了,也不万全。”
此话一出,周围看向裴钧的目光竟即刻松软了两分——当中那些尖锐与敌对倏地削减,大半都变成幸灾乐祸,而那些看向裴钧的人,也终于又因此各自交头接耳起来,渐渐也恢复了庭中的喧闹,不消一会儿,又正常吃起席来。
姜越走下石阶,站在裴钧身旁,听裴钧低低啧了两声:“你看看,果真要看着我俩斗起来了,他们才能安心吃饭。”
“那今日你若是不在呢?”姜越淡淡问了句。
裴钧歪头想了会儿,冲他笑眯眯道:“那他们大约会盯你一晚上罢。”
这叫姜越不由侧身看向他:“那今日若是我不在呢?”
裴钧笑容一凝,移开眼去,下刻只掸掸自己的臭衣裳,又弯眉笑道:“那我就不来了呗。”
姜越听言眉目一动,未及说话,二人身边忽传来一声恭迎。回头一看,是今日的新郎官张三正从内院匆匆而来。
因吉时在上午,迎亲、拜堂都已落成,晚间只是祝宴,故张三身上的红绸花便摘下了,那一贯冷淡的脸上,却因了一身大红的吉服和双翅乌纱帽,而终于有了些青年人的朝气。可大喜的日子里,这后生的眉宇却微微蹙着,还是走到姜越面前了,才松开些,即刻也提袍跪下道:“学生谢王爷特地回京赴宴。”
“起来罢。”姜越抬手把他拉起来端详一二,颇有些欣慰地笑道:“孤还当你穿不了红衣裳的,岂知穿上倒挺俊,不来瞧瞧岂非可惜?”说着也留意到他神色,不免问了句:“婚事可还顺遂?”
张三身形一顿,垂眼向他揖了揖,低声道:“一切顺遂,有劳王爷挂心,学生惭愧。”
可姜越身旁的裴钧却一下子踱到二人中间去,张口就揭张三的底:“顺遂什么呀,你也就骗骗你师父。一看就是你爹又骂你了,你从小被骂了都是这德行。”
张三不由退了半步,警惕看向他:“……裴大人怎么来了?”
姜越眉头一抖,无奈道:“不巧在司部碰见,裴大人贺喜心切,就随孤一道来了。”说着暗中抬手扯了把裴钧袖子,告诫地看他一眼。
如此裴钧只好闭嘴,囫囵道了句喜,就跟在姜越身后,随张三入席。
待走到最头上,他竟见右三桌上正坐着在朝执掌刑律的几位臬司首长——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提刑司的在,刑部的崔宇自然也带着侍郎坐着。
裴钧与姜越稍稍示意,便两步走过去同一桌见过,这才拉着崔宇耳语问了句裴妍近况。崔宇瞥眼他身上皱褂,扇鼻道一句稳妥,他便也放心,可转眼打量崔宇面色,他却是担忧了:“老崔,你这是怎么了?几夜没睡么?”
崔宇向他摆摆手,只皱眉推说刑部忙乱,过了倘或就好了。于是裴钧便嘱咐他赶紧找闫玉亮说说,多在今科试子中点几个去刑部增补人手。
崔宇连连应下,叫他不必忧心,忽而想起道:“子羽,你姐姐那案子,如今案宗都还未从世宗阁里转来刑部,我猜啊……许是人晋王爷正帮你拖着呢,你可得好好儿谢人家,别再跟方才似的瞎抬杠了。”
裴钧弯腰垂眸听着这话,一时抬眼间,正见隔桌落座的姜越恰笑接过张三奉上的喜酒,敛着袖口仰头喝下后,还解下腰间一块玉佩放在张三手里,薄唇轻轻开阖着,看样子正在嘱咐什么话,神容温和又平易,没说两句,竟叫张三忽而红了眼眶跪在他面前,还止不住磕了个头道:“学生谢过师父!师父再造之恩,学生定永生不忘。”
而姜越只是再拉他起身宽慰一二,就让他别处待客去了,笑得淡然又和煦。
裴钧看着此景不由浅笑,扭头应了崔宇一声:“知道了,我今后都不同他抬杠就是。”
说完他直身与崔宇暂别,闲庭信步走到姜越身边坐下,只见姜越正挺直腰背端坐着,碗筷未动,而这一桌除了他二人,其他几座果然都是空的。而如若不空,这里正应坐着蔡延等数位阁部,以及宁武侯唐家等人,要是这些人都一一来了,今夜这席可就吃得精彩了。
可是这些人不比姜越,到底是不会来的。
其实裴钧原也不会来,因为他和蔡家、唐家都一样知道,弄权者在清流集聚的酒宴上无论如何都是尴尬的,回避这尴尬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姜越呢?姜越为了个学生,竟可以不介怀朝中名声之别、党争之分和身份之差,特地从京外赶来张府贺喜,甚至还能为此给分属不同阵营的张岭也备下见面礼,周全地换了华服体面赶来,这绝不是朝中哪一个被张岭疏远的权臣能做到的——哪怕他们的学生也是张岭的儿子。
试想今日若是裴钧不来,姜越便会独自一人坐在这张分给位高权重之臣的空桌上,面对着一桌无人享用的酒菜,还须得等过一时半会儿才好离席,而在这一时半会儿中,他又要承受周围时不时投来的、一如审视异类般尖锐排斥的目光,在那个时候,就算是这府中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的张三,也是没有办法帮他一分一毫的。
可姜越还是来了。
以姜越的心智,裴钧不信他从未设想过这些尴尬,可即使是知道会叫自己难堪,他却依然选择了达成他学生希望他移玉赴宴的愿望,故而便快马赶回、匆忙换衣、体面而来、奉上厚礼……
“哎哎,”裴钧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一手忽而撞了撞姜越小臂,“你方才同张三说什么了?他那冰人居然也会哭?”
“……别胡说,他没哭。”姜越把被他撞过的手臂收回一些,瞥他一眼,“我只是把我父皇当年赏赐的玉佩给他了,说今后见玉,便当是我与他同在,让他坚毅心智,不要因为顺从他父亲,就太过折损自己。”
裴钧听了,恍然大悟:“那难怪他要红了眼睛。”转而回头对姜越笑起来:“要是当年我在张家的时候,也有人给我这么块儿玉,那我大概要抱着人大腿叫恩公了。”
姜越看向他弯月似的眉眼,一时觉着他不正经,可细想此言又不似玩笑,不免疑惑:“你当年与张岭,难道……”
“不错。”裴钧坦然地点头,悠悠道,“若是我十九岁没跑出张府,那今日的张三,就会是当年的我。”
姜越哑然片刻,低声叹道:“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
“张府?”裴钧沧然笑了笑,一时想着回答姜越此问,不禁回忆起些许往事,突然地问了句:“姜越,其实张三会笑的——就是真正开怀的那种笑,你见过没有?”
姜越微微抬起眉梢,摇了摇头。
“想你也没见过。”裴钧脸上似有些得色,唇角勾起个笑来,“我八年前倒见过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那时张三是十三岁多吧,我也还小,才十八,刚从曹鸾那儿得来份儿西洋春宫,特新鲜,便成日带在身边儿看。那春宫画得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儿,不止有形态,还有故事呢,讲的是——”
“行了。”姜越及时打断他污言秽语,“这和张三有什么关系?”
裴钧本就是拿话逗他的,被他打断也实属意料中,便不急不恼地继续说:“自然有关系。”
“那时候他大哥张和刚从外边儿讲学回来,成日和他老爹一齐指教我‘唯法是尊’,张三便也跟在旁边儿听教。可张三姓张,他能忍下来,我可忍不了,后来想捣蛋,就把那春宫塞在他大哥讲学的书里,翌日一早他爹再来指教学问的时候,随手捡着那玩意儿一翻开——嚯,当场脸都绿了,还当是张和孤身在外、独木难支,这才拿了春宫自渎解闷儿,还把那污秽玩意儿带来家里。于是乎,张岭逮着张和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张和那神仙似的人物也红头赤脸地叫‘冤枉’,头发都抓乱了,那场面真真是太好笑了。”他说到这儿,颇解气地一拍手,“当时我拉了张三,我俩就猫在窗外躲着听,我是在拍腿大笑不假,可我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也乐了,竟小小地笑了一声。”
姜越听完这往事,幽然一叹:“大约是因他从没见过他大哥狼狈,这还是第一次觉出他大哥也有丝人味儿罢。”
“可是呢,”裴钧峰回路转,接着方才的话就继续道,“你知道接下来出了什么事儿么?”他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一些,语气也沉静下来,“后来张岭自然也醒悟他儿子不是好色之徒,放眼他张府上下,唯独可能好色的,大约只有我这姓裴的,于是他就问张三,春宫是不是我带进来放进张和书里的。张三不敢撒谎,当然乖乖说了是。这不奇怪,我也不怪他。那晚上我挨了十戒尺,没吃晚饭在后院儿祠堂前跪了三个时辰,还觉得气了张岭、张和一通,这也叫划算了,岂知……这事儿虽不是张三做的,和他也没关系,他甚还招认了是我犯下,可最后,他还是被他爹罚来和我同跪,手心儿也挨了五下板子,翌日还罚抄了一整遍家训,从那之后,我再有作弄张和的时候,或再有招惹张岭的时候,愈加好笑的场面也曾有过,可张三却都不再笑了。”
“所以……你方才问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若要我答你,那张府就是如此所在了。”
他慢慢地说完,见姜越的目光正看向他来,凌然如水,竟似痛惜,只不知是痛惜如今的张三,还是痛惜当年的他。他停了话,由此也一叹,先问姜越一个问题:
“姜越,你为何给张三起了‘见一’这表字?”
姜越未料他忽有此问,不免一愣,下刻反问道:“你是礼部的尚书,多少名字都是你们起的,你又岂会不知这‘见一’何解?”
“好,那本院便来猜猜。”裴钧抱臂坐好,笑着说起来:“道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三’字,便是张三之名由来;‘见一’者,非为独见其一、闭目塞听之意,而也应从此句顺解,故‘生一’者,‘道’也,那么见一,就是见道。”
姜越听完,不由笑了,点头应道:“不错,正是此意。然张岭当初大约以为我是鼓励张三沉心法道的,此字落成后,他还曾谢过我一次……可却不知我实是告诫张三勿忘心道——此道,非彼道也。”
“所以呢,”裴钧顺着他这话,眯眼笑着轻轻总结一句:“若是你因张府之事心疼我,就大可不必了。毕竟我是逃出来的人,若论心道,早是泰达,亦臻‘见一’之境,则张家如何沉闷腐朽,与我也不再有干系了,你便只心疼你那学生就是。”
接着不等姜越否认那心疼之言,他又怨了声道:“哎,可晋王爷还真是偏心哪。”
姜越不知所谓地看向他:“……我偏心?”
“对啊。”裴钧一把掏出怀里的香囊就道,“你给了煊儿玉铃铛,还给了他那么要紧的小笛子,教了张三好几年,还送他你父皇赐下的宝贵玉佩——可你给我呢?”他拎着那香囊往姜越跟前抖了抖,“就这个?”
姜越一把拍下他手来,低喝一声:“收好,别叫人看见。”
裴钧把香囊又收回袖口里,瞥着姜越啧了一声:“看看,多小气,还不认。”
姜越冷眼看着他道:“姜煊是我侄孙,张三是我学生,你是我何人?我为何要送你好物?”
裴钧委屈地咦了一声,捧着心口暗示问:“你真要我说?”
姜越见他这模样是不怀好意,登时便扭了头,一时耳尖又泛起些微薄红,扔下一句:“别说了,你吃饭罢,不是饿了么。”
可裴钧趁着周围没人看来,竟抬手就在他雪白的耳垂一逗。
此举叫姜越登时直如被烧着似的往侧旁一闪,一双耳朵登时通红,回头只见那始作俑者裴子羽竟早就收回手去了,就像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似的无辜看着他,还哄道:“我不吃张家饭的,你就别忧心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再吃,啊。”
“……”姜越袖底的拳头又捏上了,一字一顿说:“没人想和你吃。”
可这时他却忽觉一条长腿格来他两膝之间,下意识要退开时,身边裴钧却已在桌下按住他膝盖,徐徐调笑道:“哎,姜越,你怎么又把想的说成不想了……”
姜越瞬间打掉他手臂,红脸踢开他腿,低斥:“裴钧!”
“好好好,不闹了,大庭广众的,我不逗你。”裴钧收手收脚,认错般推了杯茶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向他,“这次先赊账。”
姜越只觉脑门儿都气得隐隐发热,拿起那茶来就大饮一口,平复一时再看向裴钧,却见这贼人还直勾勾盯着他脸看,不由放下茶盏再度怒道:“你别看了。”
裴钧却一点儿都不转眼珠子,只锁着他俊脸问:“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吃饭?”
眼见是说不他就绝不罢休的模样,姜越头更痛了,只好咬牙说了个“吃”字,抬手把杯中茶水喝完。
裴钧奸计得逞,暗暗发笑,这才转开眼去不再招惹他了,而此时正巧廊上人声喧哗起来,有家丁报了声:“张大人来了。”
裴钧脸上笑意倏地一止,一抬眼,只见那正堂后的月门方向,果真走来个肃穆板正的瘦削老人,身穿藏青素袍,正由张和虚扶着缓缓停下,古木似的脸上,一双眼睛向庭中扫来,瞬息便看见了宾客之中的裴钧。
那目光,一如十年前在一众监生中看见裴钧时一样雪亮而锐利。
在这独属于张岭的目光下,裴钧面上的笑意,终于是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