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桃最镇定,因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事有什么不妥。明兰沉声道:“给我更衣。”
绿枝凑上一步:“夫人,那外头……”
明兰定定神,先问:“宣的是明旨还是口谕?”
绿枝有些迷茫,侧头一想,立刻道:“应是口谕,因为廖嫂子没叫摆香案。”顾府接旨或接赏赐多次,几个大丫鬟都清楚内中门道。
明兰已不见适才迷蒙慵懒,简洁明快道:“吩咐郝管事,招待众位天使到前厅吃茶暂等,就说我近日身子不适,尚未起身,正梳洗穿衣呢。”
绿枝应声,正要出去,又被明兰叫回,只听她吩咐道:“你和夏荷几个眼神好,都到前头去认认,这回来宣旨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几位女官宫人,还是小夏公公他们。”
绿枝机敏伶俐,觉出事情紧急,应声后忙飞奔出去。
明兰深吸一口气,直直站稳身子,张开手臂让人服侍自己穿衣梳头;小桃费力的想往明兰脚上套鞋子,翠微边系中衣带子,边颤声道:“夫人都这个月份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生的,宫里怎偏偏这会儿宣您入宫呢?这要是有个什么不好……”难道把孩子生在宫里?
她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难道是侯爷……”兵败要抄家?
明兰缓缓摇头:“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皇后此人,虽有种种不靠谱,但确是心地仁厚温良,上回因她怀着胖团子,便主动免了她新年元月初一的入宫谢恩,若无要紧事,皇后断不会此时宣她入宫。
可若有什么要事,小沈氏也该事先透个风不是?
除非是要问罪。
可这种军国大事,皇后掺和什么,兵败抄家,一道旨意即可,又干嘛使宫廷仪仗来宣口谕;何况刘正杰那边半点消息也无。那么,除非是皇帝……
穿戴好诰命霞帔,小桃扶着明兰在镜前转了转,翠微小心翼翼的端出珠冠来,正想给明兰戴上,明兰轻轻一摆手:“这东西怪重的,你先端着罢。”
这时外头一阵鼓点般的跑步声,绿枝和夏荷气喘吁吁的奔进来:“郝管事已将天使们稳住了,我和夏荷两个隔着屏风细细看了。领头的是一位公公和一位女官,说是奉皇后的旨意,可他们和后头那些人,咱们一个都不认识!”
明兰紧锁眉头。这事情透着邪乎,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女官和内宦她大多都认识。
崔妈妈从外头进来,低声道:“软轿子备好了,夫人,您……”
见老妇满面忧心,明兰宽慰道:“妈妈别急,长这么大,你几曾见我吃过亏。”
崔妈妈略略宽心,便服侍明兰缓缓走出嘉禧居,丝坐上软轿,迎着凉凉的细雨,一行人往外院前厅走去,轻悄悄的绕过正堂大门,明兰下轿走侧道,扶着绿枝小桃从后头静静走入正厅,隔着十六架朱红槅扇,隐隐可见前头郝管事不住恭维那几位天使,劝茶水点心。
照绿枝说的,郝管事先前已塞了不少银两,是以才能这么稳当。
明兰凑近槅扇,透着格子细细看了,从那方面大耳的宦官,到中年枯瘦的女官,甚至后头站的一排小宫人,的确没一个认识的——难道有人假传圣旨?
正苦思无果之时,崔妈妈轻手轻脚的过来,在她耳边道:“我领几个针线婆子看了,这些人身上穿的,戴的,还有打的依仗,确是宫中无疑。”
明兰再次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招小桃过来低语几句,然后抬头低声道:“就这么说,郝管事就明白了。”
小桃立刻奔出去,过不多时,只见顾全快步走入前厅,到郝大成耳边轻道:“夫人在槅扇后头。这伙宫人有假,试探之,问皇后身边的韩尚宫咳嗽可好了。”
郝大成何等精明,不动声色的扫了后头一眼,然后笑着拱手道:“陈公公,黄司侍,这几年娘娘到府里宣旨赏赐的也多了,却从未见过二位,想是宫里贵人众多,咱们识不过来,也是有的。”
那宦官面色一变,随即笑道:“宫里使唤人手多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你们宁远侯府素来大方,来宣旨是个肥差,多少人想着来呢。”
郝大成连连称不敢,朝那女官堆笑道:“黄司侍,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趁咱们夫人还没来,托您跟娘娘跟前的韩宫令递个话,说小的这回新弄了上好的枇杷膏,不知什么时候能送进去;如今天日乍寒乍暖的,若宫令大人的咳嗽又犯了,可怎么好。”
那女官纹丝不动,目光冷电般扫过去,道:“娘娘跟前统共两位宫令,一个姓刘,一个姓吴,何曾有姓韩的宫令?!你少给我使花样,赶紧叫顾侯夫人出来,耽误了大事,你们顾家满门还要命么!”
这句话一出,明兰紧绷的神经便如松了绑般,,腿脚一软,险些站不住,她扶着小桃缓缓走开槅扇,坐下后揩了把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
皇后身边的确没有韩姓宫令,但却有位颇受信重的韩掌事,那位刘宫令如今愈发老迈,眼见要退下了,皇后属意韩氏顶上,是以自年前起,小宫女小宦官们已早早叫上韩宫令了。
当然,这种事自来是对下却不对上的,下头人知道,上头主子却未必知道;这黄氏小小从五品的司侍怎会不知,怎敢不敬?
除非,她根本不是皇后宫里的!那么就是……明兰微微眯起眼睛。
顾全再次跑入前厅传话,郝大成原本正在不住赔罪讨好,附耳听了后,顿时眼睛一亮,转头哈哈一笑,大声道:“两位大人,小的孤陋寡闻。都说无中生有是假传圣旨,那乱说下旨的主子,算不算假传圣旨呢?”
那两人顿时面色大变,那宦官将桌子拍的砰砰,声音尖利:“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这般污蔑!”那女官阴□:“都说顾侯在外头威风八面,这回可是见识了,如今连宫里的话都敢不放在眼里了!今儿敢抗旨,明儿怕是就要造反了吧。”
“两位不必拿大帽子扣人。”郝大成笑眯眯的,他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是一吓就软的,“咱府里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小门小户,以郑骁将军夫人跟咱们夫人的交情,皇后娘娘身边有哪些大人,咱们还是知道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那宦官忽堆出笑脸:“郝总管好眼力,咱们确实不是皇后宫里的人,不过嘛,这旨意确是皇后娘娘下的,因近日宫中忙,娘娘便差遣咱们来办事了。”
郝大成微笑着问是哪宫里的,那两人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寻常使唤的宫人,郝大成立刻放下脸来:“两位也太小看人了,小的便是蠢钝如猪,也不至于信了这话!宫里的规矩只有比臣子家里的更严,这一大队人要出宫,必得有放行令牌,说句不敬的,皇后娘娘再宽厚大度,也不见得会把自己宫里的令牌随意给人罢。”
那宦官见郝大成不好糊弄,暗暗着急,此时那女官忽道:“咱们是圣安太后宫里的,太后的位份犹在皇后之上,这下你可放心了罢。”
郝大成冷冷道:“怎么放心?两位一会一个说法,侯爷眼下出门在外,咱们更要小心护卫夫人,怎能把夫人随意交给不明不白的人!”
“那你要如何?!抗旨不成!”那宦官急了,尖着嗓子叫了出来。
“总得知道两位究竟是不是宫里来的罢。”郝大成悠悠道。
那女官冷冷注视,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枚黑黝黝夹金丝的令牌拍在桌上,郝大成凑过去一看,果是皇宫大内的出入令牌;可惜那女官很快又收回令牌,郝大成看不清令牌底下刻的甲乙丙丁戊已庚辛的号数。
那女官道:“咱们确是宫里的来的,宫里的都是主子,请顾侯夫人走一趟不算委屈了罢。”
郝大成摸摸胡须,正要开口,忽听外头一阵杂乱,只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扑了进来,哭喊道:“夫人肚子疼的厉害,还见了红,叫您赶紧去请大夫呢!”
郝大成脑中一阵急闪,立刻‘满面惊慌’的拉长调子高声叫起来:“哎——呀——,这下可糟了,前阵子大夫还说夫人怀相不好呢,果然出事了!”
又冲着身边一个小厮叫骂道,“你这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呀——!”
那小厮滚着地面的飞跑出去,郝大成回过头来,笑着告罪:“两位见了,咱们夫人这几日就要生了,是以保不准这就……唉,看来是没法进宫了。”
那女官和宦官的脸色极是难看,正要开口威吓,只见郝大成又转头对那报信的丫头道:“赶紧去回夫人,说大夫片刻就到了,请千万撑住。夫人别为进宫之事着急,想宫里的主子都是仁善和气的,总不会存心要了夫人母子的性命罢!”
那小丫头似是吓坏了,抹把脸上的泪,一溜烟的跑了出去,一路往里直至嘉禧居,走进里屋时,她脸上已无半点哭泣惊慌之意,顽皮得意道:“小桃姐姐要给我抹葱头,我说不用,适才我哭的可真了,把大家都唬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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