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峰上,无涯学堂中,弟子们都穿着昆仑山统一的弟子服,白袍蓝腰带,束发也用蓝色的发带。
上首的夫子正滔滔不绝,底下的弟子则在面前摊开的书籍上圈圈点点。
秦越坐在靠在最后的角落里,学着别人的模样拿起毛笔沾点墨,却久久没有落到面前的书页上。
周围的其他人每次在夫子讲课时,都会拿着毛笔在书上写写画画,而秦越却只能靠听课来记忆先生所说的话。但是这位夫子说的话有时又很令人费解,秦越有很多时候并不能听得很明白。
什么“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注]”之类的,秦越理解不了,也不能在面前的书籍上找到这些话。因为他几乎不识字,只零星认得这厚厚一卷书上的几个字,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周围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摇头晃脑,似有所悟。唯有他拿着笔不知道怎么办,却又不想显出自己的不一样,只能低着头努力用听来记住理解。
然而这个方法在今天失效了。
台上的夫子注意这个新来的弟子两天了。
对方这两日来得很早,但在课上却几乎从不抬头听讲,也从不记笔记,就拿着根毛笔不知道在干什么。
夫子知道对方是丹霄圣君新收的徒弟。
丹霄圣君千百年来未曾收徒,一朝收徒自然立刻传遍了全昆仑。这新来的人就是掌门特意打招呼加的座位,他原以为以丹霄圣君的眼光,又从不曾收徒,自然会挑选一位极有天赋的出众人物,却没想到对方连基本的端正求学态度都没有。
讲台上的夫子很恼怒,对这位新来的学生也有了意见。
就算是圣君的弟子,也不能这样仗着自己的身份在课堂上不好好学习。
他决定要警告对方,让这人吃点小小的苦头。
因此夫子讲完了这一段,忽然高声道:“秦越。”
秦越本来正努力将夫子讲的内容和书页上的内容对应起来,并且试图将对方所讲的内容记住,却没想到猛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反映慢了半拍,迟疑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这两日夫子也叫过一两次别人的名字,在夫子提出几个问题后,他就会喊名字,喊到名字的人会站起来回答。秦越不知道夫子为什么突然喊他的名字,明明之前并没有问问题。
夫子看着这新来的弟子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却始终没有站直身子,而是好像永远挺不起脊梁一样微微弓着背,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如此畏缩,究竟是怎么当上丹霄圣君的弟子的?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人的最初印象不好时,他对对方后面的行为就总会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讲台上的夫子现在就是这样,他心中不满道:“秦越,把本页的内容读一遍。”
他自认为这样既可以提醒对方用功读书,又可以树立自己身为夫子的威信。
然而站起来的人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秦越察觉到自己站起来后,很多目光都望向了这边。
他两只手捧起了那厚重的书本,掌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手指忍不住攥紧了袖子。
秦越看着面前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蚯蚓似的小字,张了张口,又闭上,一个字也读不出来。
学堂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了秦越这个角落,原本有些专注于书本的人也忍不住好奇地探过视线。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
他想说他不识字,但不知为何,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下唉,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讲台上的夫子眼见角落里站着的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心头也忍不住恼火起来。
这是在跟他犟什么?让读个书都不情愿?还是在对自己突然点名表达不满?
对方就是丹霄圣君的弟子也不能这样目无尊长!
他捧着书卷从讲台上下来,忍了又忍,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点火气:“你在干什么?让你读个书你都不愿意?”
说完,夫子又怒道:“为什么不读?是不知道我讲的哪一页吗?”
“我……”
一道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先生怒目看着对方:“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读书?”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眉头皱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破罐子破摔,短促道:“我不识字。”
夫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是下意识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见面前的人头低得厉害,又怒喝道:“把头抬起来说话!弓身塌背像什么样子!”
这声音在秦越耳边猛地拔高,像是过年的爆竹忽然炸到他脚边一样。他惊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捧着书的夫子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望着他。
秦越又迅速低下头。
但仅仅只是这一眼,周围无数望过来的人就已经看到了他的脸。
四面立刻响起倒抽气的声音,小小的叫声,还有几声窃窃私语。
秦越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识字。”
夫子这次没有再说什么。
对方似乎惊魂未定,最后摆了摆手:“你坐下吧。”
秦越仿佛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坐下。
别人都看到他的脸了。
秦越心想。
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上午的课业结束,秦越等着其他的人先出去。
往日里一下课,学堂里的弟子们就会如同洪水冲出堤坝一般从学堂的门口拥挤出去。而今日,却有好几位弟子磨磨蹭蹭,留在了最后。
秦越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到人流不拥挤后走出去。
那几个人看到秦越动了,这才跟在对方后面窃窃私语:
“我听说新来的这个是丹霄圣君的徒弟。”
“丹霄圣君?!丹霄圣君为什么要收他为徒?长得这么难看,还不识字。而且我没看错吧,他都没有练气!”
“对!他连练气都没有!昆仑山收徒不是至少要练气吗?!”
“丹霄圣君!多少人想拜入他的门下都没有成功,凭什么叫他撞了这么大的运!”
“可能是看他可怜吧,我听说他原本就是个乞丐。”
“那其他想拜入丹霄圣君门下的怎么办?就因为他可怜?”
“据说舒师兄当年也想拜入丹霄圣君门下,却被拒绝了,最后转而拜入掌门座下。”
“舒师兄那么高的天资都……”
“……”
这几道声音如同毒蛇一样紧紧缠在秦越的耳朵上,叫他仿佛中了蛇毒一般胸口发闷,全身僵硬。
他快步向前走了几步,闷头朝着膳食堂的方向走去,想要甩开身后嘀嘀咕咕的几个人。
然而还没等秦越完全走开,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你们几个在说什么?”
“心思不纯,背后乱嚼舌根,学堂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
秦越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位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人正在斥责那几名弟子。
对方生得一张贵公子的相貌,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此刻训斥的模样很有威严。
原来是舒凌云。
秦越心想。
那几个弟子被教训了一顿,面有不甘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只恨恨地看了一眼秦越就走了。
秦越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刚刚捏住书籍的力道太大,这会儿指节泛白,指腹还是被压平的状态,整只手的手指都带着血脉不畅的冷意。
舒凌云走过来,放缓了语气:“秦越,你是叫秦越吧?”
秦越点点头。
舒凌云道:“刚才那些人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们都是不懂事罢了。”
秦越没说话。
舒凌云眼见对方并不表态,便转了话锋:“你是要去膳食堂吃饭吗?”
秦越点点头。
舒凌云笑道:“刚好我也要去,一起吧。”
或许是看出秦越有些惊讶,对方解释道:“太初峰这里的膳食堂饭菜味道很不错,虽然我已经辟谷,但有时还是会过来尝尝。”
秦越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跟眼前人说什么,也并不想跟对方说话,因为师尊叫他离这人远一点。
师尊。
秦越一想到沈夕,脑子中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那些围绕着他的叽叽喳喳。
舒凌云没想到面前这人不理他也就罢了,竟然还开始走神,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除了面对丹霄圣君,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舒凌云心里厌恶,嘴上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秦越搭着话,简单地问问他的课业,在昆仑是否习惯之类的,俨然是一派昆仑山大师兄的风范。
秦越有的会回一两句,有的就沉默不语。
他从学堂里出来的时间有点晚,路上又耽搁了一会儿,膳食堂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两人很快打好饭菜,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舒凌云慢慢往嘴里塞了口饭吃掉,这才半开玩笑道:“拜小师叔为师的感觉如何?小师叔他脾气不大好,你平日里可要小心点。若是看见他冷脸,多去说说好话就没问题了。”
秦越咽下嘴里的饭,闷声道:“我听说大师兄原来想拜在师尊门下,是吗?”
舒凌云的嘴唇抿紧了,但很快又露出笑容,从容道:“是啊,谁不想拜小师叔为师?不过小师叔看不上我,我只能去拜了掌门师尊为师。”
秦越没说话。
舒凌云却依旧笑道:“不过小师叔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虽然没收我为徒,但如果我去找他,他还是会给我些指点。前段时间小师叔推荐我去梵天秘境,还给了我一些东西傍身,我才成功突破瓶颈,晋升到了元婴期。”
说到这里,他望过来,看着秦越笑道:“师弟你是小师叔亲自选的弟子,小师叔肯定很疼你,以后给你的指点只会更多,你可要好好努力。”
他说话温柔亲切,语带鼓励,端的是一派大师兄的风范。
但秦越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对方说的话让他很不舒服。
师尊……跟对方有这么熟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