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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9回家

墓园在城郊,没人管理,风吹日晒倒了好几座碑。四周种着层层冬青树,这座墓园因为离城中心远才免于被夷为平地的命运,里面也不大讲究,地上盖着一茬茬枯黄短草,里面稀疏立着排排青灰色石碑,远看却是黑压压一片。但仔细看,一块最普通的石碑旁打了排扎眼的木桩,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恶作剧,可再看,那排木桩正好打在墓碑旁,等齐等宽等高,好像要和那碑的主人共存亡,或是要守护她。

晚上去墓园时程声精神一直不好,黑夜里张沉看了他很多次,最后猜张立成跟他灌了些不入耳的难听话,于是把他往自己这边揽过些,眼睛看着黑夜里的碑,话却是对他说:“我爸那人神经病,他跟你说什么都不用在意。”

程声轻轻说了一句“好”,却猛地跪在李小芸墓碑前,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原本在另一排碑前烧纸的海燕听到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等听清这一阵咚咚咚原来是程声对着碑磕头,倒是松了口气,嘴里嘟囔着:“有钱没钱,有权没权,该难受该愧疚倒是一样不少,没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旁边的张沉站得笔直,朝墓碑的方向轻轻叫了声妈,周围寂静得慌人心,这短短一声在黑夜里还生出回音,张沉忽然想起那些赎罪的佛经,他以为没必要,因为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他快要忘记这个人的脸,再看到这张新面孔时他已经不想再记起这些事,他全都快要忘记了,小时候说他神经病的老师、冬天把他扔在山上的一群小孩、因为同性恋避着他走的老人,张沉早已不记得这些人长怎样一张脸。于是他又轻轻对着妈妈的墓碑说:“你原谅他吧,这个人比我还倔,你如果不原谅他,他这辈子都要和自己过不去。”

说完他把手搭在程声肩上,另一只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在空荡荡的墓园里说:“我替她原谅你了。”

他们三个人烧了许多纸钱包袱,张沉程声在这座碑前烧,海燕在紧挨着的另一排碑前烧,嘴里念叨着:“明明,我对你可够好了,这么多年还没忘记给你烧钱,要知道我自己都没什么钱可花。”

她拿手里的拐杖戳墓碑,耳边全是程声刚刚咚咚咚磕头的声音,忽然就笑了,朝着墓碑的方向说:“明明,我总以为你死得早,死得可惜,可你看,活着也没什么好,程老板这么有钱有势有学问一个人,不也和我们一样痛苦地活着熬着吗?你这样想,有没有舒服一点?”

空荡荡的墓园里回荡着她的话,一旁程声扑通一声坐在墓碑旁的枯草地里,手指时不时在身边这座粗粝的石碑表面摩挲着。

张沉把下午买来的东西全烧完,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只铁盒,把从疗养院出来后洗好的照片挑挑拣拣放进去。

程声靠着墓碑,双手抱着摸着,脸上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他听到叮咣的声音仰头去看张沉,正好看到他手里一沓照片的边角,哑着嗓子问:“你在干什么?”

“给我妈妈看。”张沉动作很缓很轻,总让人以为被他摸到的东西都被他爱着,吉他、钢琴、人、甚至连照片都不外如此。

他把挑好的照片一张一张放进去,跟底下的程声讲起来:“我妈从来没出过云城,连省会都没有去过,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出去,所以我每去一个新地方就拍些照片寄给她,希望她能去世界其他地方走一走。”

程声忽然伸出手,扶着脏兮兮的土地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上漫上酸麻,刚站起来人就往前一踉跄。

张沉伸手扶他,把人扶稳当却见他盯着自己手里那沓照片,一只手在里面挑,抽出张早上在火车上拍的张沉。

那张照片有些模糊,张沉靠着窗,背后是大片翠绿的杨树林,他浸在一片温柔的光影里,脸上挂着程声从前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程声那时看着他的侧脸想,能露出这样表情的人心里总归有能撬开的地方。

程声被张沉扶稳,一只胳膊挂在他身上,说:“让阿姨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她最想看的一定是你。”

张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里却把这张照片放在最顶上,认真扣好铁盒的盖子,再仔细检查一遍才准备动工。他对这片没人管的墓园熟,利落地拿工具凿开碑前松软的土地,把刚刚封好的盒子规整摆进去,再一下一下凿着旁边的余土把它填平。

夜里风大,程声被一阵阵妖风吹得发抖,胳膊环上自己的身体寻求安全感,他在凉飕飕的夜风里跟着飘,但目光一直黏在张沉认真埋东西的背影上,看着看着随口问:“这东西埋在地下是不是很快会腐烂?”

前面的张沉连头都没回,“也许是吧,没准是因为我妈妈看到了。”

“没想到你也迷信。”

张沉说:“好事迷信,坏事就算了。”

程声开始笑,笑着笑着注意到旁边那排突兀的桩子,又问:“那排红色的桩是什么?”

这回张沉停了动作,把榔头一下扔进旁边草丛里,随口说:“我闲得没事打着玩,陪陪我妈,怕她太孤单。”

程声知道张沉没说实话,他不是那样闲得没事做的人。但程声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只能等前面那人主动来说,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他们三个人一共烧了几大包纸钱包袱,旁边还有好多个纸别墅纸汽车,生前没享到的全给他们烧了去,多得怕是天上人永远也享受不完。

程声额头和裤子上全是刚刚下跪磕头时沾上的土渣,一旁张沉看见了,从包里抽出包湿巾,仔细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又认真,程声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额头看,忽然开口:“我记得那天,你额头上全是伤,还被雨淋了满身,好狼狈。”

张沉拿手挡了挡他的嘴,又挡了挡他的眼,来来回回观赏他只剩一半的脸,说:“我小时候真够傻的。”

程声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不傻,我从没见过你那样,那时候我觉得你把自己全部交给我了。”

他还说:“那时候我只想带着你跑,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什么正事也不做了,每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窝在一起就好。”回家的路上飘起小雨,丝一样细,往下落也很难被察觉,他们三个人没带伞,就这样在满天银丝里走着。海燕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前面,墓园出来她拒绝和这两人走在一起,只说:“我有点难受,让我一个人待一会,不要和我说话。”

后面两个人肩蹭着肩,身上薄薄一层湿雨,张沉挨着程声说:“海燕姐平时不是没心没肺,是因为太有心有肺。”

程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要保护自己,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云城这座城市让张沉对程声卸下防备,这里不像首都,首都只留着他的外壳,上面贴着云云优秀标签,但云城里谁都知道他是同性恋,谁都知道妈妈被自己克死了,张沉在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做,原本耷拉着的手忽然朝旁边抓去,抓到一根沾上雨水的湿润的手指后接着往上移,把旁边人整个手掌包进自己手心里。

程声在雨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个人湿漉漉走回酒店,身上裹着层雨天里特有的腥潮气。张沉让程声先去洗澡,等他穿着睡衣搭着毛巾从浴室出来自己才进去。浴室里有股暖烘烘的温柔,是前一个人留下来的温度。张沉想起前些年这一天,他一个人待在酒店,叫酒店餐洗冷水澡,夏天里带着一身寒和另一身寒的海燕一同去冷冰冰的墓园。

再出来时他看到床上的程声正握着杯子喝水,旁边桌子上有只药盒,是常用的止疼药。

他们两个一遇雨天就背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张沉再去看程声的脸,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眉头紧紧皱着,嘴唇抿成条线,一条胳膊在后背来来回回捋,好像想通过这动作缓解疼痛。他走去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仔细读着背后印的说明,无意间问:“止疼片?”

程声点点头,“背疼,一下雨就疼。”他转头去看张沉的脸,发现他的嘴唇苍白得厉害,一副忍着疼的模样,想也是自己当年没轻没重那一棍下去让人害了伤,于是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也不舒服?要不要吃一粒?”

张沉没推拒,抽出药板掰出一粒,接过程声手里的杯子,就着温水把止疼片咽下去。

外面雨有渐大趋势,没一会就听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敲打在玻璃上,远处有打雷声,接连不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整座城好像被淹在海底一般。

屋里两个人窝在两张单人床上,安静地听雨听雷,等待止疼片起效果。屋里只有床头灯亮着,只打出他们床头侧面一小片光晕,程声侧脸看靠在床头的张沉,忽然坦白讲起从前来:“我那时候骨折挺严重,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之后每个下雨天都会背疼,全靠止疼片活命。”

他说着起身下床,挨到张沉床边缓缓坐下,把自己的睡衣掀开,留一个赤裸削瘦的后背给他。

前面闷闷的说话声传来:“你看我后面的疤,是不是不算太明显?”

张沉直了腰,眼前是一片又白又瘦的脊背,程声的背很薄,脊柱那条骨头尤其清晰,挨着后脖颈那块还有好几处凸起的骨节,上面分布着几颗黑色小痣。张沉再去细看,终于看清他背上一条短短的疤,挨着脊柱,算不上显眼。他伸手摸了摸,背的主人跟着他的手指颤动,他摸到哪里手底下的脊背连带骨头就颤在哪里,但前面的人什么也没说,任张沉的手在上面抚摸。

再过一会,程声把撩上去的睡衣拽下来,踢掉脚下拖鞋,利落地爬上张沉这张单人床,眼里闪着光,问他:“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后背?”

张沉点点头。很快他感觉到一双手摸上自己脊背,那双手故意顺着他的脊柱来回摩挲,手指和掌心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他肩胛骨旁的疤痕,一面爱惜地摸着,一面把整个身体往他怀里凑。

“你的疤比我的明显。”

张沉怀里硬生生挤进一个大活人,他知道这人想干什么,但今天不想拦,嘴上也顺从地如实说:“那时候没做手术,裂开再自然长好就是这样,摸着明显。”

另一边的床头灯被按灭了,只剩张沉床头这盏虚虚亮着,屋里变得昏沉沉,光线里有一点浮起的灰尘在飘。

张沉看着光影里的程声,半只脊背露在外面,后颈下一条细长而突兀的骨头,上面有痣,旁边有疤,张沉眼里只有那条骨头,它被皮肉裹着,泛着健康的光泽,它在暧昧的光线里来回摇晃,被侧面没光的黑暗染出淡淡的阴影。张沉伸手去摸,从这条骨头的开端摸到尾椎,一路上他想这样的感觉除了他从未有人体会过,就像没人能体会他第一次按钢弦、摸钢琴、插音箱,第一次握笔写完一段旋律,第一次把录好的乐器声一轨轨拖剪出一首完整的歌,没人懂他修东西、洗盘子、摸墓碑、流过那么多次血已经伤痕累累的手再哆嗦着摸美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根骨头最后晃在他胯骨上,很快张沉感觉自己的胯骨被人按住,毛茸茸的脑袋不断在他身上蹭,张沉伸手在他发间摸了摸,从后脑勺摸到后脖颈,专心感受熟悉却不熟悉的身体。

外面乒乒乓乓的暴雨打在玻璃窗上,里面两个人已经出了些汗,他们都觉得自己大概被外面的雨打湿了。

单人床太窄,但容纳两个贴在一起的人也足够,张沉听着窗外暴雨声,忽然问:“那时候我们有几个小时时差?”

见底下的人不答话,他又重复一遍:“同时下雨的话,我们隔了几个小时?”

这次底下的脑袋稍抬起了些,告诉他:“半天,整整十二个小时。”

张沉点点头,说:“原来我们隔着十二个小时一起疼。”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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