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城到省会的绿皮火车要开两个小时,不算太久,他每周往返一次,周五离开周日返回,和护工换班,一起照顾医院的张立成。风雨无阻。
张沉开始积攒唱片,学校宿舍和云城家里被花花绿绿的碟片堆得满满当当。但碟需要钱养,爹需要钱养,护工也需要钱养,张沉只好多打几份工。他在餐馆洗过盘子,在迪厅放过歌,在量贩端过果盘开过啤酒,一天时间掰成八瓣用却仅仅勉强维持自己和云城家里的开销。每到医院缴费那些天张沉就要绷紧神经,一天只吃一顿饭,攥着手里的钱从省会坐火车回云城,等把钱交给医院才敢彻底放下心来,回自家老房子给自己做顿丰盛的菜。
偶尔张沉也会心平气和地陪陪他爸,只是他爸未必时时如他一般拿的起放的下。
张沉把轮椅上的张立成推去医院外面晒太阳,自己坐在草地里捧着本专业书看,偶尔抽笔划几处重点再做几道题。
可一旁的张立成非要打扰他,絮絮叨叨埋怨,从社会埋怨到自己,最后还是落入一句话:“咱家倒霉,世界不公平啊。”
张沉把书撂在一旁,迎着刺眼的太阳说:“是我们有罪。”
张立成马上瞪着眼发出一阵干燥的大笑:“我们有罪?罪在哪?罪在不会投胎?”
“罪在我们多余。”张沉从袋子里拿出个苹果和一把小刀,低下头,悉心给张立成削皮,接着刚刚的话茬继续说:“我们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还要辛辛苦苦自己找,可能穷极一生也找不到。但有人天生就在对的位置,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错的是他们吗?不是,错的是我们,是我们无知,我们多余。”
张立成问:“你觉得自己多余,怎么不去死呢?”
张沉把苹果一把塞进他爸嘴里,也不管对面人呛得直咳嗽便独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渣和土,轻松地说:“我不信邪,偏要留下来找位置,不行吗?”
千禧年一过,整个中国都像被按了加速键。学校附近的平房一座座倒,新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三层变成六层,六层变成九层,宿舍老大总爱揽着张沉的肩问他:“你说咱们学校咱们系大楼以后会不会建成二十层?”
张沉任他勾肩搭背,正儿八经回答他:“没准一百层,以后的事谁知道。”
省会到底算发展迅猛,虽然不比北京上海,但足够给张沉这样的人一个往上窜的可能。大二大三,张沉开始接外包活,只不过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事——窝在学校机房当黑客,但来钱快,一单能抵他爸半个月的住院费。
但他最喜欢的一份工作是酒吧调酒师,工资和当黑客差得远,但能免费看酒吧里每晚的驻场表演,有时候甚至能在帮人调音时趁机鼓弄两下音箱和合成器。
那时候酒吧刚兴起,大学城附近就他们这儿一家,全城大学生都趁晚上往这儿赶来找乐子。酒吧有位驻唱歌手,每周的周中背一把吉他来,唱完就走。后来某一天他背来一把贝斯,举着话筒跟底下喝酒的人吆喝:“今天不唱流行歌了,给大家来点老外的低音!”
张沉跟这人熟,下班时总能碰见这人收拾电线音箱,两人总是打照面,想不熟都难办。
每天半夜两点是张沉的下班时间,有次他抱着程声送他的那把木吉他坐在凌晨的店门口弹琴,那时候他有点醉,总有客人愿意送他酒,张沉也不拒绝,人家乐意送他也乐意喝,每晚下班都有点晕头转向。他晕乎乎坐在路边弹琴,面前偶尔经过一对情侣,姑娘窝在小伙怀里,两个人连体婴儿似的在大街上腻歪,张沉仰头看他们,脸上挂着笑,可能是向往也可能是感慨。他弹琴的手没动,却忽然哼起前两年写过的一首歌,是首从没唱给人听的情歌。
哼着哼着旁边有人挨着他坐下,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过后贝斯低音响起来,旁边那人竟跟着他的歌合完一整首。
后来张沉才知道这人在他们学校旁边一家琴行里教乐器,吉他贝斯键盘,样样能教。莫名其妙地,张沉也跟着这人系统学起乐器来,木吉他变成电吉他,后来他又攒齐几个月工资买了把键盘挤在宿舍,一点点学编曲。
有几次迎新晚会,张沉去台上唱了两首自己写的歌,那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黑发从刚到耳中长到下颌骨,最后又长到下巴,张沉不想剪,随便把头发拢去脑后扎一个小揪,看着活像个外聘来演出的歌手。
这下学校里都传计院九八级的张沉以后八成不干编程,要改行去做艺术家。
但前面的刘海总不剪不像话,扎眼睛,张沉忍了好几个月终于受不了,去学校旁边的小理发店把快盖住眼睛的头发剪去眼皮上方一丁点儿。
身后有几个姑娘在打耳洞,一边嚷着疼一边撺掇自己同伴多打几个。张沉在镜子里看到有几个姑娘一直往他这边瞥,来来回回好几次,可刚在镜子里和他眼神对上便马上转过头,若无其事继续和周围的同伴插科打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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