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回了北京,再回来那天下着暴雨,他说他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回来找我,那些天一直在想我。妈妈,你知道吗?他当时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衣服都被雨淋成透明的贴在身上。他怀里还抱着一摞他从北京带回来的课本和笔记本,他对我笑,从前别人也对我笑过,可不是嘲笑就是不怀好意的笑,可他只对我一个人那样笑。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他亲了我一下,我没有忍住。”
说完这些张沉就不再继续,李小芸原本抚着他手心的手放开了,她在黑暗中颤抖地摸上张沉的脸,在刚刚自己扇出红印的地方来回摸了很多下,轻轻问他:“疼不疼?”
按照张沉以往死鸭子嘴硬倔到底的性格,被人砍了手脚他八成也会说“不疼”,可妈妈摸着他的脸,摸着他身上的伤口,他忽然想缩进妈妈的怀里,嘴一松,说:“有点疼。”
这句松口话给了张沉一个当普通孩子的契机,他又磕磕绊绊地问李小芸:“妈妈,人永远这么难堪吗?”
这话让李小芸难过,刚刚还笑着,下一秒眼泪流出来,她温柔地摸着儿子被自己刚刚打得发红的右脸颊,说:“是啊,是啊,人永远都这么难堪,想要活体面很难的。”
她又接着说:“妈不想让你吃苦……别人骂我没关系,可我上楼的时候听到别人骂你,妈妈受不了。”
李小芸的嗓子越说越哑,不得不去茶几上拿水杯,不断往嘴里灌水,她灌了自己好几大口,继续,“咱们家惹不起那种人,就过咱们自己的普通生活好不好?等你明年考完换去一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事。爱情是最不值当的东西,更何况你们还算不上,听妈的话,把这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张沉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第二天早上,张沉挎着自己的黑色书包从卧室窗台翻下去,他觉得自己需要逃跑,哪怕只有短短一两周,他也不想继续囫于压抑的家里。
那天从早上起就是阴天,凋败绿色和尖锐鸟叫环绕整个小区,张沉走出家属院大门时,门口的杂货店老板正坐在层层铺满油墨味的报纸中听广播。广播里的声音清亮,正在播报最近环境污染的新闻,里面女主持人说云城坐吃山空,近年来黑色金子几乎被挖空不说,原本就难见的蓝天白云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云城连续数月竟只见灰天。
向外跑的张沉像缕风一样,穿着带香皂味的白衬衣,肩上挂着黑色书包,他在风中正好听到广播里这段字正腔圆的播报,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云城竟然没有云。
程声在火车站待了几乎一整天,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孤零零地蹲在售票大厅的地板上,看大厅里熙熙攘攘来买票的人和保安。
云城火车站是老站,已经建了几十年,除了火红的“火车站”三个大字裹了层耀眼的红漆,其余设施和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无二异,哪里都灰扑扑,看一眼都觉得呛了一肚子灰尘。程声已经退了两次票,第一次他排了一小时队,周围有提着编织袋的打工人,有抱着孩子哄的女人,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起,隔一会儿就哄笑着散开,接着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队伍排得糟糕,不断有人旁若无人地滑着脚步插进队伍中,期间保安过来整顿好几次,人们又推搡着像海浪一样平移涌向另一个窗口。
程声秉着呼吸,在这处脏乱差且哄闹的地方排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隔着玻璃见到售票员。
“一张去北京的,最早什么时候?”
售票员连头都没抬,专心盯自己面前的大头机,手里键盘打得啪啪响,对他说:“最早明天早上的,你要靠窗还是靠走廊?”
“靠窗的。”
程声等着她打印车票,可售票员刚把打好的车票递给他,程声就反悔了,脱口而出:“再退了吧。”
售票员终于肯抬头看他一眼,眼里写着“你有病吧”,嘴里说出来的话还算客气,“这么一会儿也得收退票费。”
程声说了句“行”,等着售票员把余钱找回来慢慢挪出队伍。
他朝外走,漫无目的在火车站外围绕了两圈,在门口的烧饼摊上买了个烧饼,蹲在马路牙子上毫无形象,吃得一嘴烧饼渣。他囫囵吞枣地吃完一个烧饼,发现这团面团还没堵上心里往外涌的酸劲,又招呼老板再加两个烧饼。
这时候已经快到晚上,天上的颜色往紫挪去,正好推过白天里灰蒙蒙的天,程声在这片由紫转乌的天幕下抓着两个油滋滋的烧饼往嘴里塞,塞着塞着心里的酸就全变成眼泪往下止不住地淌。
老程总说读书人要体面,可以油滑可以惺惺作态,但不能一脸穷酸样在外面丢人现眼,他要是瞧见程声挂着一脸眼泪蹲在火车站东边马路牙上啃烧饼这模样,非得气得当即脱下皮鞋往他身上抽个百八十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