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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绥陪苏戈赶到淮陀山疗养院时,苏铖已经恢复了平静。
谢绝任何人进入的空荡康复室里,脸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坐在轮椅上,背朝着门口,眼前的明亮的落地窗外万物明朗,楼下草坪嬉笑奔跑的孩童青春可爱。
走廊里,护士小声和家属说明情况:“很多病人在康复时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心理上接受不了现在的状态,在重复锻炼动作时出现急躁、愤怒的情绪。但苏先生他……比任何人都要反应激烈。”
不同于苏戈能安静地听医生阐述情况,冬绥感性得更为直接,别开脑袋不愿意看,难受地感慨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冬绥和苏家姐弟同龄,打小一起长大,自然最了解。
即便后来池彻的出现,即便有年长两岁的裴敬颂做对比,苏铖始终是他们这群人里最耀眼的存在。
对待熟人性格上有苏家姐弟都有的就热情与张扬,处事上是比姐姐苏戈那女孩子偏优柔寡断的性格更凌厉苛刻的精益求精,而且在池彻出现后,苏铖较劲地学会了他身上傲慢冷漠的bking气质。
冬绥想到了,苏戈当明星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女版苏铖。
傲慢、苛刻、力求完美。
一旦犯起倔来,简直油盐不进。
康复室的门被推开时,窗边的少年敏锐地听到了声。
苏戈在他抓住旁边的拐杖摔过来时,急忙出声:“小铖,是姐姐。”
少年稍稍侧头,瘦削病态的脸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瞳仁的颜色极淡。
见苏戈走近,少年按在拐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单薄的身体无意地往远处挪,恨不得把自己这幅窝囊样子藏起来。
不同于苏铖因为自卑而形成的敏感,苏戈体验过数种人生,共情过数情感,对情绪细节的分辨与理解同样敏感。
她眼睫颤着,佯装没看出苏铖的脆弱,故作轻松道:“我下周要去外地录制节目,大概一个月时间,你手机记得开机,我会拍漂亮的照片给你。”
苏戈嗓音堵着,应了声好。
过了会又问:“姐,你为什么做明星?”
苏戈怔了下,似乎没想到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她张张嘴,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试图搪塞道:“当演员好玩啊,可以体验不同的人生,感受不同的悲欢。”
苏铖很认真地听她说,做好了听她展开讲讲的准备。
苏戈捡过旁边的软垫,搁在苏铖的旁边坐下,扯了扯垂落的裙摆,让它呈一种非常漂亮的铺开的形式。
“我演的第一部电影主角是个校园霸凌的学生,”她迎着明媚的阳光,冲苏铖笑了笑,“你知道的,你老姐我可是从小善良到大,最讲义气也最善良,哪里做的来那种拉帮结派的大姐大。进入到角色的状态费了些时间,但整部戏拍完时,我有种重生一次的恍惚感。那感觉令我找到了演戏的意义。”
“我第一次吊威亚时,腰腹到大腿都被帮着威亚带,拍一整天戏,全是青的。”
“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一部武侠剧,雪夜,我叛出师门,在茫茫大雪中从山门离开,一骑绝尘,千山如黛,这样的场景要一个长镜头拍下来才好看。当时剧组经费有限,为了追求场面的漂亮,便用了真实的雪景。八秒钟的戏,我拍个八个小时。为了上镜漂亮还不能穿太厚的衣服,我就差在斗笠下面浑身贴着暖宝宝了。”
苏铖似乎很爱听她说这些事情,眉眼逐渐温柔。
苏戈跟着心情也好了:“你看,我做演员间接地替你体验了这么多种人生,你是不是觉得物超所值?”
苏铖一言难尽地盯着她,想了想:“我觉得有些亏了。”
苏铖这句话略带感伤的语气令人一时分辨不清是在说谁亏了。
苏戈抿唇:“听说向宁鸣给你带了游戏机和电脑,我觉得很不错。身体暂时没法恢复到正常人,至少智力上可以先拼一拼。”
“苏戈!我是病号!你对我说这样的丧气话不觉得很过分吗?”
苏戈幼稚地做鬼脸:“你真的令人很无语,拿你当病号吧,怕你禁受不住现实的打击,心里窝着气;不把你当病号吧,你自己倒还拿乔起来了。”
苏铖:“病号内心敏感又脆弱,就是这样的。”
苏戈:“是是是,你有理。”
苏铖:“诶对了,你那晚去哪了?”
话题终结,时间凝固。
那晚是哪晚。苏戈当然知道。
八年前的记忆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可能正被逐渐淡忘,但对于在病床上昏迷了八年的苏铖而言,这是最深刻的回忆。
“和池彻约会去了。”苏戈嘴角玩闹的笑意还没完全敛走,嘴角将要放平时突然高高地翘起,毫不避讳地脆声道。
她鲜少向别人提起那晚的事情,好像从那天起,她和池彻便开始了无穷无尽的争执,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在任何不合时宜的场合,一直到他出国,一直到两人分别。
“你们在一起了?”苏铖表情严肃,似是惊讶,又像是生气。
苏戈有些意外苏铖为什么对池彻敌意这么重。
苏铖明白苏戈方才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疑惑,率先解释道:“只要他对你好,我都可以。这个向宁鸣,竟然一直没跟我提。”
“也不怪宁鸣。”苏戈说,“你出事没多久,池彻便出国了。前不久刚回国。我们也没在一起。”
“你当时没跟他一起出国?”苏铖迟疑地问,“是因为我吗?”
“干嘛这样盯着我?”苏戈逮住苏铖愧疚的目光,澄清,“不是因为你。是池彻这人太混蛋了。”
苏戈呵了一声:“你现在才这样认为啊。”
“……”
苏戈觉得自己应该拿出对待病号的仁慈来,起身,抚了抚衣服:“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少管本少爷的事。你替我把护士叫进来,为了免得你被混蛋拐跑了私奔,我要抓紧做康复练习了。”
“略!”
插科打诨的一番聊天后,苏铖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等苏戈把护士叫进来,苏铖不知和小护士说了什么,对方立马受宠若惊地摆手。
接下来苏铖耐心地配合着剩余的康复练习项目,不再有丧气和抱怨。
隔着门上的毛边玻璃,苏戈看了几眼便离开,只有她知道自己转身时眼眶发热,有泪水落下来。
过去的苏铖身体素质特别好,打小被苏鹤清丢在部队里,犯了错最常见的体罚是让苏戈坐在他背上做俯卧撑,苏戈优哉游哉地坐在他背上从《三字经》一直背到《阿房宫赋》。
别看他瘦弱高挑的一根竹竿,单手便能将苏戈抱起来。
对过去的他印象越深,看着他今天这幅病恹恹的状态便觉得难受。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高中时苏戈统共没住几天宿舍,后来在池彻那蹭了几天,便一直住在家里。早晚上学有警卫员接送,车开得稳稳当当,甚至能将路上的时间控制的非常统一。
那天是个意外。
在一大早被苏铖用一旁掺了酱油醋等调料的“极品”可乐戏弄意识到今天是愚人节后,苏戈跃跃欲试地抱着手机忐忑了一上午,给池彻打了个电话,用一副当前形势颇为严重的语气说道:“池彻,我觉得我早恋的事情瞒不住了。”
池彻上大二,就读的央大距离苏戈所在的四中小半个北央城,作息时间也不一样,但他还是在响铃一声后便接了电话。
“嗯。”
苏戈看着这个孤零零的猜不出任何情绪的答复,心里没底。
腹诽的内容在“那我们主动公开吧”和“你一定会帮我和家里隐瞒的吧”这两个方向上纠结。
“那——”
苏戈刚开口,便被池彻打断:“苏戈,马上就要二模考试了。你文化课复习好了吗?”
苏戈是艺考生,四月前的大部分时间辗转各大高校参加考试,因为备考时间有限,一模成绩勉强能看,但比起苏铖那可是差了不止一点。
苏戈哦了声,嘀咕:“我不高考也可以的,本来就是要跟你一起出国的。”顿了下苏戈强调道,“政史地几科拉分严重,但我英语149。我已经报了这个月的托福考试,肯定不拖后腿的。”
池彻似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仍然道:“好好准备高考。”
“……”苏戈犹豫,“池彻,你这是不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出国吗?”
电话那头沉默,池彻没吭声。
苏戈气呼呼地跺脚:“池彻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别的妹妹了!我真是太讨厌了!”
吼完也不给池彻任何解释的机会,便愤愤地将电话挂断。
这通电话直接影响苏戈中午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以至于下午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胃绞痛地连跑了三次厕所。苏戈白天的课没上完,便跟班主任请了假,提前回家。
看到口袋里池彻的字条时,并没有思考池彻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潜意识地便认为池彻要用这种特别的方式道歉。
谁曾想,简直是一个荒唐的“愚人节玩笑”。
那天天气不太好,苏戈从744工业区废弃的大楼上离开时一语成谶在楼梯上扭到了脚踝。
八年前的池彻虽然话不多,喜怒无形于色,别人很难猜出他的真实想法,但满心满眼都有苏戈,否则怎么会第一时间便站到苏戈前面,扎了个马步,示意她上来。
苏戈别扭地揪着心里面那朵玫瑰花的花瓣,在“他会告白,他不会告白,他会告白,他不会告白”的无限循环中挣扎着忘记了自我。
“上来。”
直到池彻出声,她才低低地哦了声,爬上他的背。
池彻不如苏铖的体力好,苏铖背着他连坐一百个俯卧撑都不带喘,而池彻背着她只下了两层楼,走了不到一公里,便冷着脸把她赶下来。
“苏戈你是不是傻!”
什么啊?苏戈一脸莫名其妙,垂眸看了眼自己踩到脏水滩里的白色小皮鞋,气不打一处来。
刚才她只是在池彻问起“你为什么来这”后,回答说“看到了你的字条”。
他怎么就生起气来了?
不是他让她来的吗?
我不来你和谁表白啊。
你那纸条不是给我还打算给谁?
苏戈质疑加追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猛然间想到今天是愚人节。
池彻在戏耍她!
“我的鞋子!”苏戈委屈地把情绪都发泄在弄脏的鞋子上,“我最喜欢这双鞋子了,池彻你混蛋!”
苏戈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尖尖的下巴缩在领口里,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那地方偏,已经过了公交车运营的时间。
直到有一辆私家车驶来,苏戈不管不顾地瘸着腿便往车前跑,想要拜托好心人送自己回家。
幸好车子及时停住没有撞到她,池彻情绪激动地拦着她,说什么陌生人这是陌生人的车不让她上。
苏戈当时顾着生气才不管什么黑车不黑车,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打算将里面的钱全拿出来付车费。
“池彻你让开,我要回家!你不愿意坐就自己在这等吧!”
池彻狠狠地瞪了眼主驾驶的方向,攥紧拳头,跟着钻进了车里。
“去哪?”前排的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向后排坐着的少年。
池彻绷着嘴角,警惕地回视着他,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将苏戈挡在他的视野盲区:“方便打车的路口。”
昏暗封闭的车厢里,男人翘了下嘴角,对着幼稚行为表示着不屑与无语:“你手边有毛巾和毯子,先给小女朋友擦擦吧。”
池彻这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苏戈柔顺的头发湿漉漉的成缕,贴在两鬓衬得愈发狼狈。
但池彻没有动车上的东西。
反倒是苏戈愤愤地出声:“我不是他女朋友。”
“……”
顺风车把他们送到热闹方便打车的路口,苏戈下车后立马拦到了出租车。
她挡着车门口瞪池彻:“你不准跟我回家!”
然后不管池彻什么表情,她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让司机快点开。
苏戈和苏铖整天“我爸爸我妈妈我的家”开玩笑开惯了,以至于忘记了池彻好像离开苏家便没有家了。
细密的雨幕下,池彻孤零零地站在热闹的街头,久违地感受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从收到江问渠短信时的恐慌、在744工业区听着江问渠说笑的愤怒、满工业区寻她的担忧与焦虑,到见到她安全无事的后怕,再到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的纠结。
重重情绪,都比不得此刻的绝望。
很快,方才去而复返的私家车在兜了一个大圈后重新停在了池彻跟前。
主驾驶侧的男人下车,黑色的骨伞撑开,遮住了池彻头顶的雨幕。
池彻抬头,雨水如注,顺着少年刚毅而绷紧的下颚线流下,深邃而漂亮的眉眼在暗夜下黑漆漆的,因为皱眉的缘故,狭长的眼尾染着无尽的悲伤,眼底空洞而落寞。
“上车吧。”江问渠打开了副驾驶侧的门,轻轻揽了一下少年的肩膀,“舅舅带你回家。”
池彻攥拳又松开,然后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苏戈回到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着头发不停地朝门口望。
苏鹤清拿着报纸经过:“小铖没跟你一起回来?”
苏戈迟迟没看到池彻回来,失落地一垂眼,懊悔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闻言,她抬头,茫然地问道:“小铖没还回来吗?学校早就放学了。”
“刚刚见你一直没回来,他出去找你了。”
“……”苏戈张着嘴还没等应声,便听屋里传来手机掉在地上的声音。
两人急急赶过去,听到裴雅宁惊慌地说:“小铖出车祸了,在医院急救。”
“小铖还好吗?”
耳畔突然传来池彻的声音,把苏戈从回忆里拉出。
跟在池彻身后的陈遇也瞅见被苏戈揪秃了的腊梅,哎呀两声连步过来:“刚冒出两个花骨朵就被你给揪了,心疼死我了。”他扭头瞪了眼池彻,凶道:“你,替她赔钱。”
羸弱的花枝被折了下后摇摇欲坠,光秃秃的两根枝条显得格外突兀。
苏戈彻底回神,往后撤步远离墙角的盆栽,抱歉地看了眼陈遇也,将掌心里攥热的几个花骨朵丢掉,试图毁尸灭迹:“我晚些换两盆新的补上,抱歉啊……”
“有花堪折直须折。”陈遇也对待苏戈立马换了副脸色,笑盈盈道,“苏小姐多来几趟,比什么花都要好看。”
苏戈越发不好意思。
倒是池彻沉着张脸给陈遇也使眼色,后者扫兴地瘪嘴,嘀咕了句什么垂眼走了。
苏戈掩耳盗铃般将盆栽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被揪秃的那两根枝条藏在里面,才看向池彻,问:“你怎么来了?”
池彻方才一直盯着她的动作,闻言,怔了下,盯着她淡声道:“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