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一行人先是走官道,一路往南去,洛川离海不远,四季如春,倒算不得什么苦寒之地,只是这一路上所经之处,多半阴冷潮湿,风也不小。就算燕字仔仔细细将马车的窗户用油纸封严实了,也不知从哪处缝隙中灌进寒风来。
李无眠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戴着围脖,怀中端着手炉,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坐在角落里时像只无辜可怜的小兔子。
谢池在西南待了多年,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冬季,倒不觉得难忍,不时还带着几个侍卫去林中打猎,烤些野味来吃。
这日遇到天降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谢池命令全部人、马、车避入地势平坦的林中,搭几个帐篷,烤火休息。
夫妻二人坐在马车中,玉竹点了油灯,便于谢池看书。李无眠靠在软垫子上,听着外面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车顶上的噼啪之声打盹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吓得李无眠坐起身,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钻入谢池怀中,因惊恐,眼睛瞪得溜圆,现下裹得厚,她的手半天伸不出来,只能从披风里头拽下挡住半张脸的毛领子,做口型问道:有刺客?
谢池先是一愣随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指着车窗外,故意压低声音道:“路另一侧的山崖因这两日雨水多,滑坡了。”
怪不得进山之后,李无眠无论白天夜里总是睡不踏实,他原以为是条件简陋,她身娇体贵受不得苦,现在看来竟是担心刺客偷袭,倒是难为她了。
李无眠不好意思红了脸,里头扯着领子的手一松,又只留一双眼在外头,垂目不敢看谢池,正欲坐直身子退回软塌处,不想却被谢池掐住腰,困在他怀中不得动弹。
“公主既然忧心,为何不问问臣?”谢池迫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话。
李无眠只得又从里头扯下领子,缓缓做口型道:多一个人戒备也是好的。
这话长了些,谢池连蒙带猜也明白了九成,她的回答出乎意料,谢池面对她,总是先入为主,以为她不主动说明,是因难以启齿又或者担心他生气恼她不信任,没想到她竟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想做个花瓶摆设。
无关不自量力,也无关自知之明,而是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分担。
“哦?公主的戒备就是刺客来袭时投怀送抱?”谢池挑眉道。
李无眠娥眉微蹙,小嘴不自觉撅了起来,她那是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原也没想那么多,看来得备把匕首放在袖中,万一真遇上刺客,也好勉力抵抗一二。
谢池见她这副可怜模样,有点口干舌燥,虽只有二人在车马内,可动静大了,外面那么多人总归不妥,便捏起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低头吻了上去,他们虽然做过很多次亲密之事,可甚少亲吻,偶尔几回,也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下。
对于亲吻,二人都没什么经验,许是正因如此,反而得了几分乐趣。李无眠渐渐呼吸急促,有些喘不来气,她睁眼想要去推开谢池,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原来他竟一直这般看着她。
谢池将她狠狠摁在腰间,抵着某处,喘着粗气,声音带着暧昧的嘶哑:“别动。走水路之前,公主大可放心,不会有什么刺客。”
谢池此话不是安慰李无眠,因为长安城皇宫内发生了件隐秘的大事。
谢贵妃睡不好时,就寝前都需喝上一碗宁神汤药,才能免除噩梦,安睡一晚,这夜她照旧喝了药,可躺下没多久,只觉得腹痛难忍,汗如雨下。
她忙唤来宋嬷嬷去请太医,宋嬷嬷刚走出两步,她又叫住宋嬷嬷,命她不可声张悄悄行事,若是相熟的张太医不在,就去宫外他住所处传唤,若有旁人问起,就说贵妃娘娘又让梦魇了,张太医医治多年,甚为了解,最为妥当。
张太医带着药箱健步如飞,待到了谢贵妃宫中,她腹痛已缓解不少,可身上虚汗不止,转眼就湿透了中衣。
隔着帘子,张太医细细把脉,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问一旁的宋嬷嬷:“贵妃娘娘今夜睡前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不可遗漏。”
宋嬷嬷照顾贵妃多年,向来心细,加上谢沧画爱惜身体,为保持曼妙身姿,待晚膳后不再食用任何点心茶果,唯一可疑的便是那碗宁神汤,可方子是张太医开的,药也是张太医不假他人之手配好后,亲自送到贵妃宫中,煎药的也是服侍多年的老人,从来没出过岔子。
“许是入了冬,娘娘下午在花园中逛了许久,受了寒?”宋嬷嬷以为谢贵妃是着凉导致的腹痛。
太医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宋嬷嬷去将晚上煎药剩下的药渣找来,还有经手的婢女太监都叫过来,一一询问,是否有异样。
宋嬷嬷见兹事体大,自不敢怠慢,不到半刻钟,就将两名婢女和一名太监连同宁神汤的药渣、一应器具都带到了张太医跟前儿。
张太医一边检查,一边问话,一切如常,确实不像是有人做了手脚的样子,直到他拿起汤碗,这碗虽已经洗过,却仍留了点印记在碗底,张太医放下碗,口中说了声“不好”,急匆匆地打开药箱,写下一副药方递给宋嬷嬷,叮嘱她安排个腿脚麻利的,去太医院找他的徒弟,把药配好速速送来。
“张太医可是看出什么了?”见有了眉目,侧躺在床榻上的谢贵妃懒懒问道。
张太医往跟前儿走了几步,站在帘子外,低声回话:“有人用‘独身’过了娘娘的碗,那碗应是在药中浸泡过个把时辰,取出放凉后,如净碗一般看不出痕迹,也没有气味,难以辨别。”再加上刚煎出的宁神汤正热,倒进药碗中,毒性便渗透了进去,宁神汤自身有酸涩之味,遮盖住了“独身”受热后散发出的淡淡味道,若不是细尝根本发现不了,可谁会仔细品一碗药呢。
一听到“独身”二字,谢贵妃紧锁眉头,沉了脸,只因这药罕见,当年她从西域秘商那里花了重金才弄到一小包,凡是食用之人,哪怕只有少量,也会终身难孕,故而称为“独身”。
她强撑起身子,匆匆穿上鞋,往床榻后暗阁找去,其中一处抽屉拉开,她往里一瞧,顿时两眼一黑,站也站不稳了,宋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原本放着小半包“独身”的抽屉里,眼下只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长云寺。
宋嬷嬷也慌了神,问道:“咱们宫中混入了谁的眼线,下药毒害贵妃娘娘,连十三公主都不放过,娘娘可要禀了陛下?”
谢贵妃一手扶着眉心,另一手抬起摇了摇,苦笑道:“还能有谁?谢家真是人才辈出!此事万不可让陛下知道。”
谢池这是在警告她,不要再动歪心思,否则他今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把毒下给她,明日也能下到十三娘口中。
她不是想要一个既有她的血脉又有谢沧归血脉的孙辈吗?今后她再不能有孕,关在长云寺中的十三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谢沧画心道,自己小看了谢池,也高看了自己,当初诞下孩子,得知是个公主,她喜不自胜,不用勉强自己再去给不爱的男人生孩子,如今,那不争气的废物反倒成了她的弱点。
“让咱们的人都撤回来吧。”谢贵妃沉思半晌,吩咐宋嬷嬷。
闻言,宋嬷嬷也松了口气,各退一步,也保住了十三娘的身子骨。
“我不动手,等他们上了水路,自然还有旁的人在等他们。”谢贵妃冷笑,谢池,你和你爹一般心软,若是想图个清静,今晚就不该下“独身”,而是该杀了她。
转眼到了十一月,他们已达大渊南部,因冬季气温相对北方较高,罕有下雪,小雨倒时不时下上几场。
到达码头重镇,燕字撑着雨伞,陪李无眠在集市逛逛。之前,她只在长安城的东西市逛过街,一路上要么赶路,要么大雨歇市,今日难得得了空,谢池忙着盯船上安排布置,派了几个人暗中保护李无眠主仆二人。
她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买了各色糖果、泥捏的小人儿、香囊、鲁班锁什么的,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转眼她和燕字手上就提满了大大小小各种玩意儿,伞也顾不得撑,淋着小雨,往码头走。
正巧遇到来寻她们的玉竹,他见状,连忙迎上去,从燕字手中接过东西,燕字又从李无眠手中接过,她才空出手来撑伞,支在她和燕字头顶上。
“公……夫人,船已经备好了,您赶紧登船吧,半个时辰后就出发了。”人多口杂,谢池一行人为了不引起注意,以商贾身份掩饰,故玉竹口中李无眠的身份也由公主变成了夫人。
待上了甲板,正好瞧见谢池,他不错眼地望着不远处的一艘船沉思,李无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像也是条商船,伙计们正往船上抬一箱箱货物,甚是热闹。
“今夜吩咐下去,早点睡,没我的命令,不得点灯。”谢池收回目光,对着玉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