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点,太阳没有升起,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阳县大酒店门口却停着一辆白色的suv,司机正帮客人往后备箱里放着行李,准备立刻发车开往省城。
陈钧杰手里拎着顶门器,在寒风中默默看着顾盼与司机寒暄。他以为顶门器和在家呆一天就走,已经是对家人防备的极致了。万万没想到,顾盼先误导他和赵永康,以为她会取道地级市,转火车去往花城。却不料她老人家压根没走大众途径,而是通过老乡群约了个私家车,在凌晨6点这个时段,直接从酒店出发。
这操作,除非她犯了事正被警察通缉,否则无论是陈家人还是沈三哥,都几乎逮不到她。要不是顾启明从家里出来时的通风报信,连他都不可能知道。顾盼下楼见到他时,微微惊讶,顺手把原本打算寄存在前台的顶门器扔给了他,自己清清爽爽的上车了。
刘思宽上车之前,笑眯眯的给他补了个红包。然后,他目送着夜幕下的白色suv,如同离弦之箭,沿着寂静的马路飞驰而去。直至消失在视野里,他也没弄清楚,这辆车到底是开往市区还是省城。
陈钧杰木然的掉头往回走,清晨的街道上,安静的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反复的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心乱如麻。顾盼如此缜密的安排,知道的说她带男朋友回来见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赴的是鸿门宴。讽刺的是,至亲置办的席面,确实刀光剑影,处处危机。
在顾盼没到家之前,他和顾启明先看到沈锐,当时他在想什么呢?
“讨厌的大表姐要倒霉了,哈哈哈。”
然而等顾盼真的踏进外婆家门,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之后,他才意识到,讨厌的从来不是泼辣的表姐,而是印象里老实且热心的长辈们。慈祥的奶奶愚蠢的点燃了□□桶——如果没有奶奶临阵倒戈,反手一巴掌扇在袁红香的脸上,她未必那么愤怒。即使心里不高兴,也不占理。因为本来顾盼就是带男朋友回来见家长的,她不可能想不到截胡不成功的可能。可偏偏奶奶下了她的面子,别说袁红香,换成他也要炸的。竞争输了跟被人耍了,是一回事么?
紧接着令人窒息的操作接踵而至。先是奶奶管杀不管埋,挑起战火之后跟没事人一样跑去看电视,几乎称的上冷血阴毒了。陈钧杰是奶奶带大的,感情深厚,亲眼见到奶奶最真实的为人,打击尤其的大。等到得知平时乐于助人的二姑父强行闯门时,心里已经有些麻木了。
至于亲生父母?陈钧杰嘴里发苦,两代人三观迥异是常态,网上充斥着抱怨父母的声音,他也抱怨过,但那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嘴里说着极品,最多是“我不想穿秋裤但我妈非要我穿秋裤”的争执。说不上谁对谁错,只能归结于爹妈老土,跟不上时代了。可是,无论哪个时代,私闯民宅敲诈勒索,都tmd是犯罪!
这一刻,陈钧杰体会到了小时候父母坚决不允许他跟坏孩子玩的心情。他心里不肯承认父母天生是坏的,恨不得把两个坏姑姑拒之门外断绝一切来往,以保持父母守法好公民的形象。然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陈钧杰走到了十字路口,呼啸的寒风更烈,耳边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声音很快变大,天空落下的小冰块劈头盖脸的对着他砸。这是沙粒子,气象学称之为“霰雪”。天气不够冷的时候,落地即溶。跟大冬天里遭遇了暴雨没什么区别。陈钧杰眼泪都要出来了,md,老天爷都要跟他作对!
拔腿跑回家中,父母已经被沙粒子敲打遮雨棚的巨大动静吵醒,见到从外进来的儿子,惊讶的问:“你大清早的去哪了?早点摊子没出来吧?”
陈钧杰垂下眼:“去送盼盼了。”
爸爸陈泽远震惊:“送?她走了?”
“嗯。”
妈妈王月也是难以置信:“她怎么就走了?她的事还没完呢!”
“我昨天晚上,跟她一起去‘一家人’吃了顿饭。”陈钧杰组织了下语言,“那个店,你们知道吧?”
一家人是最近阳县比较有名的私房菜馆,当然,这个私房菜馆跟大城市里的不是一个意思,借了个新鲜名头而已。但因为是新概念,即使没去过的,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于是陈泽远夫妻点了点头,但又有些莫名其妙,顾盼不声不响的提前走,跟昨晚吃饭有什么关系?
陈钧杰问:“那你们认识那家老板吗?”
王月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家老板不是好人。听说以前是混黑社会的,在街上砍过人。警察要抓他的时候,他跑了。隔了几年才回来。”
陈钧杰忍住对亲妈普法的冲动,表情严肃的说:“我知道他是黑社会,但你们知道他是大姐的小弟吗?”
陈泽远和王月惊呆了!
陈钧杰继续恐吓:“昨天那个老板,哦,对,他叫李玮峰。他看到大姐有些不高兴,拍着胸脯说,谁惹大姐,他揍死谁。不但他,沿河街岁岁发烟酒批发的老五,赶场卖货的幸福车队里的东东、老鼠子、齐师爷,都不会坐视不管,保证随叫随到!”
阳县统共屁大点的地方,拐弯抹角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谁家孩子是学霸,谁家孩子没出息,这帮家长心里大致有个数。陈钧杰每念一个名字,陈泽远夫妻的表情就难看一分。等陈钧杰念完,他们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并且后背已经冒出丝丝凉意了。
这几位大爷虽然不像沈三哥那样威震江湖,但的确是混子无疑。混子是最难对付的,他们清楚的知道法律的底线。把你闹个天翻地覆,他最多是个拘留。他们没有正式工作,不准备考公务员,完全不受档案清白的约束。拘留怎么了?出来依然是条好汉!他们甚至不用做什么违法的事,带着一帮兄弟,往夫妻两个的单位上骂街,堵着领导的门告状,两个尚未退休的基层员工就能吃不了兜着走。顾盼的父母更是,小混混们往摊子前一蹲,你还做个屁的生意!有人敢买你们家油条才怪!
小老百姓没有那么深的城府,陈钧杰觑着父母的脸色,在心里比了个大大的v字,再接再厉:“大姐家的事你们别管了吧,又没什么好处。你们总催我找对象,但没房子怎么找?现在省城的房子贵的飞起,你们给的起首付吗?”
买房子最愁的就是首付,通常而言,只要首付凑齐了,月供不是太大的问题。但对普通人家来说,往往卡在首付上动弹不得。
被儿子暗戳戳的指责,陈泽远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的说:“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就能赚首付了!你没出息还好意思说!?”
“我想自己凑啊。”陈泽远顺势从兜里掏出刚得的红包,递给了亲妈,“大姐夫给的。”
今天陈泽远说话跳跃性太大,王月一直有些懵逼。本能的接过红包,打开数了数,整整2000块,更摸不着头脑了。陈钧杰是顾盼的表弟,按阳县规矩,表姊妹能捞个三五百已经算大方,出手给2000是什么情况?
陈钧杰瞥了亲妈一眼,对昨天赵永康的话来了个现学现卖:“大姐是土豪,我巴结着点,到时候买房正好开口借钱,我才不想惹她生气。”
夫妻两个再次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自己家的傻儿子,经过一天一夜的暴风雨袭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这一套恩威并施的组合拳,把他们夫妻两个打的险些找不着北。
最后,陈钧杰总结陈词:“大姑想顾盼嫁给沈锐,是因为怕顾盼飞走了,将来老了没人伺候她。站在她的角度,留着顾盼是有好处的。但是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她留在阳县,你们病了,她可能照顾你们吗?你们跟着她爸妈算计她,她不一定记亲妈的仇,但她过的不好,掉头找你们的麻烦怎么办?她本来就有小弟,再嫁了沈三哥的堂弟,把我们家砸个稀巴烂,谁能拦着她?反倒是她在外面赚大钱,我们手头紧了,她随手漏点出来,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怎么看都是她嫁在外面划算啊!”
陈泽远心里蹭的窜起了火苗。传统的家长,是很难听进子女劝告的,尤其是儿子指责他拿不出首付的当口。哪怕子女说的对,他们也要起逆反心理,觉得毛孩子懂个屁,老子才是人情世故第一人。
看着亲爹越来越差的脸色,陈钧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吃过很多次亏了,以前不懂事,只知道顶嘴,往往事没办成,反倒跟父母吵的火冒三丈,再被亲戚们围攻,说他不孝。不过今天他开窍了,见亲爹又要犯老毛病,眼珠子一转,抢在前面说:“爸,你真不觉得二姑父有些不对吗?”
陈泽远的一口怒气被儿子打了个岔,卡在了喉咙里,憋的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问:“什么不对!?”
陈钧杰丢出疑问:“大姐留在家里,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月愣了愣,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开始思考起来。她是个色厉内荏的中老年妇女,别看平时说话凶,但心里其实很没主见。这一类妇女,还遵循着过去那套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的习惯。假如陈钧杰是个女孩子,今天一番表演,她可能大巴掌直接呼过去了。但陈钧杰是个儿子,还是个成年工作的儿子,说的话,她会下意识的听两句,显得比丈夫更民主。
“他在嫉妒!”提起糟心的亲戚,陈钧杰也不高兴的了,“他嫉妒自己的女儿没有别人的好,自己的女婿更不如别人的女婿赚钱。所以他拉着你们下水,一起对付顾盼。反正他女儿女婿有单位,没有要求顾盼的事,得罪了就得罪了呗。我可考不进公务员,有求顾盼的时候呢。他是一石二鸟,搞死了顾盼,顾启明又没出息,再害了我,就剩他女儿混的最好了。”
陈钧杰脸上的表情愤慨而真诚,由不得人不信。因为,这真不是他老人家一夜之间成长到了一击即中的水平,而是多年来家里勾心斗角,父母没少在他面前说类似的话,他也深信不疑,因此话赶话的抱怨了出来。不想,恰好戳中了那两口子阴暗的心理,也不管儿子是不是冒犯他们了,夫妻对望,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怨恨的光芒。
陈泽远一拍桌子:“娘卖批!我们被他耍了!”
陈钧杰差点被口水呛住,合着他前面的坏处好处说了一堆,全是废话,关键点居然在这里!?尼玛!早知道直接挑拨离间了,浪费口水啊!
王月也气的不轻,絮絮叨叨的数落起他们家二姐夫的丰功伟绩来。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短短几分钟,陈彩云就从亲戚沦落成了仇人。
陈钧杰肚里笑开了花,溜回房里摸出手机,十指如飞的跟顾盼发起了微信。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分享着此刻愉悦的心情。
然而,五分钟后,顾盼的回复让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顾盼:“他们几姊妹最晚两周能和好,你敢跟我打赌吗?”
陈钧杰:“……”
顾盼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着窗外的景色深深叹了口气。这帮傻逼互坑是日常,明明恨的咬牙切齿,转头能为了面子假惺惺的“和好如初”。假着假着把自己骗过去了,又当真的处。再重新开始互坑,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掰过来的?小子,你还是太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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