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润二十三年。
一大清早,尚书府门前已然是有了要被人踏破门槛的趋势。
午时,尚书府寿宴开席,宾朋满座,道贺声不绝于耳,举杯敬酒好不热闹。“尚书大人,恭喜恭喜,下官敬您一杯”“同喜同喜,严重了,不敢当不敢当”
户部尚书刁玉树,穷酸秀才出身,学识甚为渊博,与德润一十三年殿试得中状元,被丞相看中,将自己幺女嫁给他,从此平步青云,不过十年便已至正三品,甚至将来有望接任丞相一职,风光无限,谁都巴结。
“今日实则还有一喜,内子前日刚被太医诊出身孕月余”
“大人膝下有人,日后定能如同您一样,平步青云,高官俸禄”
宴席间一玄衣青年事不关己兀自饮酒,闻听此言手中握着的酒杯一顿,便事隔经年,心下也如同刀割一般,良久怅然叹息,原来,阿悠已经有孩子了么?
终是憋闷的待不下去,起身出了席间
内宅残月苑。
席悠浑身脏污,头发披散,她怀中小心翼翼抱着一个貌似刚刚足月的襁褓婴儿,那婴儿分明已经脸色发青,呼吸微弱,她却无能为力。
她已经好几天未进食,连水都少喝,别说母乳,便是现在她再悲痛欲绝,一滴眼泪也落不出来。只双手颤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骨肉濒死。
外面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熟悉的很,席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破败的房门被撞开,进来一位华衣锦服,朱钗满头,高贵威严的美艳女子,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招了招手,示意下人上前。
只见她居高临下的撇一眼缩到墙角的人以及她抱着的东西,冷笑一声,满含恶意的道:“昨日我丢了一枚簪子,那贼人趁着天黑跑进了这里,天亮方可离去,不知席妾室可有看见?”
席悠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浑身惊惧,猛地抬头正要开口却被来人身后丫鬟抢了先。
“夫人,奴婢瞧着席妾室这衣衫不整的模样,肯定是被那贼人给席妾室久居偏院,大人从未来过,可席妾室如今怀里抱的,倒不知是是谁的野种!”
“你们血口喷人!景儿是玉树的孩子!”席悠声音凄厉,气的发抖。
“大人可从未承认过,席妾室,听闻您已有好几日都不曾进食了,您不饿,不知您怀里的孩子饿不饿啊,您说说天下哪个娘有您狠毒,竟能活生生将自己亲生骨肉饿死,啧啧啧!”
席悠更紧的抱住自己怀里的景儿,呼吸急促:“不是的,不是的景儿没死,景儿活的好好地,你说谎!”
“呵!席悠,你怎么就这么厚颜无耻,居然还不死,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保证你高兴的恨不得立刻去死。”华寻南悲悯的看着她。
“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席悠呼吸一窒,瞳孔紧缩:“是你——”
“夫君怎会让我动手呢,你可真蠢。”
席悠如坠冰窟,分明三伏天,她却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冷的思想都冻住了,只觉得她的嘴张张合合,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懂。“我不信,你骗我,你们都骗我,玉树是爱我的,他不会这么对我”
“他爱你?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若爱你,为何我是正室,而你是妾,他若爱你,为何将你幽禁十年,却与我无上宠爱,若他爱你,为何你的儿子,却被活活饿死了呢”
华寻南边说着边走向她,最后一个字落,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趁她精神恍惚猛地将她怀中孩子抢走给了身边丫鬟。
“给我扔了这个野种。”
“不要——”席悠回过神,声音泣血,发疯似的去抢孩子,丫鬟似被她模样吓住了,手不由自主的一松。
席悠被人绊倒在地,狼狈的扑在地上,双手还是维持着往前伸的动作,双目通红,眼睁睁的看着景儿从自己手边坠落,无声无息的摔在地上,与她的手只相差一指距离,就那么一点
“景儿!”
“景儿景儿不疼啊,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娘带你去找爹,找他救你——”席悠不知是哭是笑,有些神经质的爬过去,抱住孩子站起来,神情已经有些癫狂,盯着一个方向就冲了出去。
“给我拦下她,不许她跑到前院扰了夫君!”
其他人被刚下那一幕吓到了,都没想到拦下她,还是华寻南心惊肉跳喊了一声才惊醒众人,慌乱去追。
前院夫君正宴请宾客,万一冲撞,夫君他——
前院宾主尽欢,宴至高潮。
刁玉树酒量较浅,今日高兴多饮,已是有了醉意。站起身向众人告罪,正要离席,走了没几步就隐约见从内院有一个人影如离弦的箭一般横冲直撞朝他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撞的他脚步不稳。
脑子有点迟钝,刁玉树顺着力道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
席悠远远的一眼就看见了刁玉树,眼睛亮的惊人,惊喜的扑到他身上,将怀里的景儿举起来让他看:“玉树你快看,这是我们的景儿,你还没见过他,你看他像不像你啊对了,他受伤了,他被夫人摔了,你快给他找大夫,你快找大夫啊!”
后来的声音惊恐凄厉,直刺人耳膜。
“哪儿来的疯子”刁玉树被她冲的脚步不稳,耳边又聒噪,下意思嫌恶的推开她。
席悠踉跄了几步,身形顿了下,看向怀里的景儿,脸色青白,已经没了气息,忽而双眸通红的抬头怨恨的看向他。
“为什么,为什么刁玉树!我哪里对不住你,我爹哪里对不住你,你要杀了他,你忘了我爹当年怎么救得你,怎么帮的你,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是人,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来人,把这个疯婆子拉下去——”刁玉树皱眉叫人,然而话音未落从四周就涌出许多家丁,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刀,从身后朝她便撞了上去,利刃入心。
“刁玉树”
席悠声音一停,被惯性带的猛地仰面朝天,披散的头发分开,露出她略显脏污苍白无光的脸来,双手尚还紧紧地抓住孩子,身形不稳。
“你到底……为什么……”
席悠目光哀切的看着他,这一幕多像啊,像从前初识——光彩夺目,气度非凡。
让她有些怔愣,捅到身体里的刀被人拔出来,顺着惯性,席悠站不住的软了身子,她看着的人一动未动。
当年,因果庙初见,斯人气度风华,翩翩无双,举手投足都是文采,便是衣衫陈旧,依然整洁无暇。
她上石阶时,看到他,晃神之下一脚踩空,往后跌倒……
他将她拉了回来,目露关切的问她:“姑娘小心,姑娘可伤着了?”只因为这个动作,这句话,她便对他一见倾心,此后相识,生出枉然深情。
她本是泰东郡首富之女,万贯家财,虽无贵,却极富,爹自幼对她千娇百宠,知道她心思后厚着脸皮跟与她已定了亲的男方退亲,甚至全力助他。
京城赶考前他与她立下婚书,说待他金榜题名,便凤冠霞帔娶她为妻,一生不纳妾只守着她一个……
可当年——
还有她阿爹……
背信弃义,狼子野心,枉为人!
“刁玉树,你会遭到报应的,若我死后化作厉鬼,定将你挫骨扬灰千刀万剐,让你身败名裂任人践踏……”席悠眼中没泪,却有了湿润之感,双目血红,低语呢喃。
“阿悠阿悠——”刚刚回到席间的青年抬眼猛地看到她的模样,愣了一下之后顿时心神俱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身朝她奔去。
席悠闻声,目光微动,于血色世界里隐约看到一个陌生人
冷风一吹,刁玉树的酒也醒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从内院匆匆赶来的华寻南面色不安,强颜欢笑的对着众人解释着什么
春风拂柳,富贵烟雨,泰东郡商会之首席景言刚从巷北某一府邸出来,手背在身后唉声叹气的,小厮和轿子在后面跟着不敢出声。
“唉,你说我家阿悠怎么就被那小子勾了魂,非他不嫁,连我这个爹早早给她定的一门好亲都让退了,那小子有什么好的,要什么没什么,穷的一个铜板都没有,不就是个书生嘛,到时候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
“为了那个小子居然还跟我生气,我家阿悠之前从来那么乖巧……”
小厮跟在后面低头垂眼不敢吭声,就当没听到老爷的抱怨,甚至脚步又慢了点。万一被老爷注意到,估计两三个时辰都得听他重复唠叨脱不了身。
想到之前的经历,耳朵抖了抖,脚步再次慢了点。
“唉,我的阿悠啊……”
……
席悠睁开眼,目光沉静。她转动眼珠打量,见这房间富丽堂皇,处处用品都是精贵之物,忽而冷嘲:呵,她竟然还没死?
无论是刁玉树还是华寻南,恐怕都不会这么好心吧,或者,是临死之前那个陌生人,那人认识她?
可救了她又如何呢,席悠以手遮眼,掩下了眼中的痛苦绝望,景儿死了,阿爹死了,陪在她身边的阿软更是早早被害,就剩她一个人万念俱灰……
外间响起脚步声,有一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停在床榻旁。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姑娘,老爷回来了。”
席悠手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不敢睁眼看她,喉咙像是堵了一大块石头,半响艰难的开口:“……阿软?”
阿软见她如此以为她还难过着,便道:“阿软在。姑娘,老爷说他已经退了您与常公子的婚约,也不会再阻止您与刁先生的来往,您就别跟老爷怄气了,老爷心疼您呢。您看,老爷已经请了刁先生过府,让您去一趟呢。”
“……阿爹!”席悠猛的放下手,惊坐起来,看向床边的人。
正是十一二的年纪,眼眶明亮,娇软可爱,是阿软,完好无损的阿软,是多年前的阿软,而不是那个在她每每午夜梦回中,鲜血淋漓的阿软。
她眼角余光瞥见四周环境摆设,甚为熟悉,不禁愣住。“这是……”
席府。
此时,阿软见她动作,惊讶的赶紧上前扶她,“对呀姑娘,老爷在松岳堂等您呢,还有刁先生,您——”
话还未完,就见她家小姐掀开被子,鞋都来不及穿,眨眼间已经出了门,阿软都来不及反应。
“小姐,您还没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