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一直,夏羽寒都不想学会出元神。
不想学,因为不想会。
偶尔偶尔,看着叶峰、太子和熙美等人想冲就冲、来去自如,她难免兴起一丝羡慕,但那小小的心绪总是迅速被她自己掐灭,她只要静静的张开黑湖,以黑湖代眼,哪儿都不用去。
她不想离自己的色身。
夏羽寒在心底悄悄画了一道界线,筑起心墙,宛如国界边境一般严密,务必确保外敌无法入侵。
她把过往的伤痕藏得很好,没给神裔馆的谁知晓,那是在转学前发生的事。
她夜夜在梦里被侵擾、一次一次被拖出去伤害,可她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又该如何界定真实、虚幻与梦境?
她知道是真实,因为她醒来后依旧看得到、听得到,
就连痛楚都清晰传至神识,留存着,即使她的身体并没有真的被怎么了。
那些杂沓秽乱的场景,在凡人听来宛如南柯一梦,还是无关痛痒的梦───
醒来后伸懒腰打个呵欠,吃完早餐就可以抛到脑后忘得一乾二净的那种,好像与自身再也没半点关连。
人的悲欢苦痛并不相通。
她气他们浑浑噩噩,昧着眼无知无觉,他们倒嫌她吵闹。
后来,夏羽寒才了解那些该用什么言语描述,可是说了也不见得能被别人理解。
她的确是“出去了”。
她的元神离了体,被某些鬼神拖出去,恣意妄为。
“小冷。”
东东的身子很暖,悬挂在裤腰间的苦鞭软中带韧,
皮绳绕过她的后臀,他顺势一拉,夏羽寒就跌在他胸膛上,挣不开。
“你别怕。是我,没什么好怕的。”
他低下头,和她眉心相抵,
语气像是枕畔轻哄,手劲却很坚决,握住她的肩窝,不让她闪躲。
夏羽寒只得叹了一口气,消极抵抗:“你想让我看什么?”
“自由。”
他阖眼三秒,再张眼,那道流丽的眼线勒出一道惑人的浅弧。
夏羽寒实在第一次看见男人画全框眼线,看越觉有韵味,而且还这么近,她就想伸手摸一摸,可是东东动作更快,她刚把指尖搁上他的眉眼,一瞬间眼前光芒闪动,耳边风声呼啸,她全身忽然一轻,极速飞腾而起。
眨眼间,她已高踞在神木顶梢,
足下是厚厚的绿叶顶盖,青翠的叶浪如波涛起伏,在风中发出沙沙碎响。
只不过,他们这回用的全是元神。
夏羽寒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怔忡的想:
这几片树叶就足以承载她的重量吗───
没有施力点?
果然,关于古典力学什么支点的念头甫动,她就立刻往下沉了,双脚好像忽然多了百钧重,强行将她往枝叶的间隙往下拖。
夏羽寒低呼一声,头脸都陷入青丛中胡乱挣扎,
但东东伸臂一捞,很轻松的把她拦腰抱起,搁在自己腿上。
几绺长发披垂在眼前,夏羽寒理了理发丝,定睛一瞧,东东好整以暇的坐在树顶,右腿盘起,搁在左膝上,左脚倒是离地悬空,晃啊晃的,很悠哉的模样。
神木高耸,从顶梢到地面有一大段距离,夏羽寒一屁股坐在东东的腿上,小手还紧捏着他的肩膀,就是不敢放手,硬把他当成半空中唯一可靠的支点。
即使被夏羽寒以全身重量拖累,东东不仅没有往下沉,反倒微微上飘了一点。
“欸?为什么你───”
不需要支点?
东东左指微弯,按在虎口处,虚结了半个印。
“这样。”他简言:“出来后就靠灵力行动。”
“也就是...没有地心引力那种东西吗?”她疑惑。
“你想有就有了。”他懒懒的半垂眼皮,不置可否,
“我想没有呢。”
东东的话只说一半,没说尽,
但她开始领悟个中滋味了。
一切的形体,世间的架构,甚至是诸神的存在,天堂地狱的组成,种种五行八卦乱七八糟的名相,这些叠床架屋的层层框架,有多少是真实必要的?
或是,那只是人打从心底相信的。
只是“人自以为必要的”?
人相信有必要时,那就真的有必要了,缺了会死,寸步难行。
但视野跳脱了前一层后,那么,原本在前一层还是固若金汤的观念,就成了狭隘的画地自限。
而丧失意义的刻板印象,还须死守带着吗?
“物理原则是相对,不是绝对啊。”东东说。
就连大一统理论都是错的,万有理论仍然没被找到。
许多科学家总试图定义出一个具有总括性、一致性的物理理论框架,用以解释古今宇宙间的所有现象,然而过程总是徒劳,甚至自相矛盾───
屡屡受挫后,就有人犯傻了,反过来鼓吹复古的神权至上,又说科学的尽头应该是玄学,意图将求知的责任抛出,托付给虚无的神灵幻想,结果更是离真理越来越远。
井蛙不可语于海,拘于虚也;曲士不可语于道,束于教也。无论是现实无形,没有什么放诸四海皆准的法则,由心念变化罢了,境随心造。
夏羽寒危危颤颤的试着丛东东腿上爬起来,原本一手还不放心的抓紧他的臂膀──支点。
她脑袋里总坚持应该要有个支点什么的,东东也不在意,任由她按着自己摸索,像是陪小娃儿学步。
但东东还是很让人分心。
当她把手搁在他肩上时,东东就会微偏过头,唇瓣轻柔的扫过她的手背,若有似无的搔痒。
元神的触感好像比色身更加敏锐,他的吻滑过时,带来的不只是微妙的滑腻感,一丝灵气也顺势勾缠在她的指缝间,在手腕处又绕了半圈,才消散。
夏羽寒很快学会站稳──在她抛弃旧有知识之后,那些知识所累积起来的障碍也一并消失了。
不依赖浮力,好像也感觉不到地心引力,
单盘斜坐的东东是静止的,她也是。
他们静止在半空中,就像走在路上忽然决定不走了,就停在路旁。
一切都很自然。
自然到,那些过去层层叠叠的诸多烦累,反倒成了不自然的一环。
夏羽寒转念的同时,也转头回望。
她的色身一动也不动,就在不远处,也是静止的。
静止在升旗台后方,她趴在东东的胸前,维持着还没出元神时的原样。
有支撑物,有重力,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应有尽有,同样也很自然。
只是两个世界的“自然”并不相通,也不相悖,
各走各的,各自运行罢了。真空不碍妙有,妙有亦不碍真空。
她站在神木之顶,在黑夜里观察自己的肉身,两者之间隔了半座操场,没有人,空旷寥落,像是自身裂截成两半,隐隐相连,却又毫不相干。
她知道自己的色身还在那儿,呼吸轻缓,脉搏微弱,血液依然在每一处血管中徐慢流淌,彷佛熟睡了,除此之外,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她确实得到别的───
新的见解,新的眼界,
还有不受肉身所拘、海阔天高的自由。
东东送给她的。
他一直想带她看这些,好让她再往前走。
出元神竟是这么容易,她不再畏惧了。
夏羽寒内心雀跃,软语唤他:“东东。”
“嗯?”
“呐,人类为什么要扛着沉重的色身呢?多麻烦啊──”
他俩的色身被抛在原地,躺在铺开的黑绒布上。
升旗台高,阴影覆下来只见轮廓,像是两只躲在角落的蛹,相依避冬,又像是金蝉离去时,被留在枝头的蝉蜕。
夏羽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好像不属于凡尘,却又被迫搁浅于此、困限于此。
“为了感受。”
东东凑到她耳畔,语息温凉:
“色身代替我们感受,或多或少也保护了我们的元神,减少受伤的机会,却严重遮蔽了追求真相的视野。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为何。”
“要人蒙起眼来,低头安生过小日子?”
“神,或是任何集权者,都会这么想吧。”
东东望向天际。
云雾已逐渐散尽,新月如勾,朦朦胧胧的透出光晕。
她的觉知并未与色身彻底断开,夏羽寒试着动了动手指,好像还有气丝相连,若有似无,不造成什么阻碍。
即使出元神,离色身远了,她仍能感受到东东的温度,从两人色身贴紧之处传来。
他的胸膛随着心跳缓慢起伏,又毫无保留的被她压在身下,让她枕着,不受夏夜泥地的潮气。
那感觉就像同时拥有两具身子,分拆在不同处。
“唯有此刻,离了色身,你才不会以为天遥不可及。”
他抬手遮天,“我们本该有更多能力,但全被封住了,封在这里。”
东东的元神打扮很极简,一件长覆脚踝的月白披风就是全部,皱折处偶有一丝银色光泽闪动,简洁精鍊,没有更多不必要的装饰了。
今晚跟沈希泽打照面时的装束已藏在披风下,遮得不漏纤毫。
黑袍与白大衣,配合着他的灵光流转而改变,披上白衣掩饰的东东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没有臂上鲜艳狂野的蛇纹彩绘,也没有那埃及法老王似的神秘眼线,他的前发微微发光,像是染上了细碎的星芒,肤色亦是冷白如月华。
东东此刻的灵光也变了,不再是魔魅的紫黑,倒是有几分沈希泽的味道。
只不过沈希的炽白晃眼,令人难以直视,
东东却是温润的乳白色,像是美好的羊脂白玉,暧暧内含光。
风带起他衣摆的下角,微露出墨色长靴,一闪而逝。
“出剑吧,我教你飞。”东东蓦地起身。
雄剑银白,她的雌剑较细,剑身沉郁如墨,正适合幽夜潜行。
清了所有明着暗着巡视此地的闲杂人等,今晚此刻,东东再无顾忌,
他抽出七政君子,剑锋荧荧,他持起她的右手,一如共舞之姿。
夏羽寒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在她耳边细细叮嘱:
以心为剑,以意御剑,
剑即是精魂所在,意到则剑锋所及。
“你不是你的色身。它只是你的工具之一,行走世间的工具,但不是你。”东东沉声道,
“在这儿的,才是你。
谁听着我的话语、谁又在须臾之间,将所有音浪分门别类标定意义,再撷取其中意涵去理解的那一个存在───那才是真正的你。
那就是你,用它使剑。”
夏羽寒收起急躁,默默凝神,把全副心力放到剑锋。
她想飞,她想变强,她想学会所有出元神应学会的伎俩。
剑身边缘开始一寸寸泛起灵光,薄薄的,亦与剑身融成一气,
东东以雄剑相触,将她墨剑一勾一抬,牵引她一起移动。
对剑是有灵性的,一开始夏羽寒觉得剑身好像不受控制,反倒是她被剑带着跑,但飞了一阵子,她逐渐抓到诀窍。
东东始终不抱她,也不扶她,只是用剑带她,就是不让她对谁产生依赖。
终于,他和她一起在空中优雅回旋,
数道黑色剑影如一排雁雀,自湖面低飞后翱翔而起,与他白练般的剑身相击,疾飞天际,
倾刻竟化出一道虹光,七彩迷离。
夏羽寒眨眨眼,看呆了。
东东将她推远一些,仅剩左手小指相勾,神色和剑锋仍是一派清冷。
他剑穗的缨络垂绕在手腕间,回旋之际,亦如霓虹流转。
方才虹光一现,新月就显得更加黯淡,彷佛被夺去了菁华。
夏羽寒没有抬头,只顾着将心绪敛于剑锋,
她在他掌下转了一个旋,轻舞回身入他怀中,又复远离,飞开。
她的青丝如瀑在他眼底流泻,与墨剑影锋一同化为幽幽潭水,如黑湖般死寂,如长夜般恬静,在幽极之处,却又开出朵朵光灿的花,绽放如艳火燎原。
那一刻,东东开始明白,一直以来,他到底在焦灼什么,盼望什么。
那个存在。
他在寻找某个失落的存在,遥久的曾经,他不小心丢失了她,所以他竭尽所能,等待时光的夹缝再度开启,这一次,他想握紧她的手,再也不放。
这一次,再也不让她离开。
他想要她一直好好的,就算没有他,也没关系。
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想陪她长大,走在她前面,教会她所有所有,即使他不在,她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即使没有了他。
一直以来,他总是害怕面对自己的本心,他细细的养着花,却怕花开。
花开意味着,她将灿烂独美的不再需要他,可他又不忍将她半途折摘,只为夹在书扉中私藏。
他的银剑势如沧浪堆雪,卷起滔滔聚沫,
他牵着她的手,以掌导引她的气,以剑尖绕引她的剑尖,飞快挽出无数剑花。
两人的气交缠再交缠,剑身再度相交,幻化出一道青虹,直冲云霄,
剑花缤纷,如点点星芒,又似烟花同时绽放。
唯独盛开在灵能者眼底的烟花。
“原来。”
他轻喟一声,笑的却是自己。
收了七政君子对剑许久,至今他才方知,原来两人齐使对剑是这般光景。
“小冷。今晚之后,这儿就是你作主了。”
他收剑把她拉入怀里,眸光灼烫:
“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交给你。过去的错误彻底结束了,我们无需依赖不该存在的过往来堆叠未来的道路。
那些梦靥,我已替你除尽──全部,重新开始,好吗?”
站在低处时,夏羽寒只觉得溽暑湿滞,很难耐。
剑舞之后,两人再度立于神木之巅,晚风吹拂她的发丝,沁凉舒适。
人类总擅长记忆各种苦痛,比记住快乐更深刻许多。
记忆负面的情感,是因为人恐惧再次遭受到痛苦,所以自己画好安全范围,把自己内缩起来,提早闪避,深怕再度尝试会遭到苦果。
恐惧久了、畏缩久了,就彻底失去信心,也自我阉割了勇气和能力。
从最古老的教条,渗透世俗生活的天道箝制,所有关于惩罚的心理暗示皆是如此,也仅仅如此。
她把自己交在东东手中,才知放下恐惧也能如此轻易。
破除画地自限的心魔,出元神只是意之所向,心念一闪,灵动如电。
难怪以往东东总嘲她手速,嘲她胆小、爱学不学,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着七政君子想追砍谁,拖的却是最笨重负累的色身,大概也只有低端鬼口会被她劈中。
摆脱色身构成的囚牢、固有思维的局限,她的天赋和灵能才得以发挥。
东东一直以来想教她的、想破的,就是这个───
别怕。
不管怎样,都没什么好怕的啊。
他给她的,都是神廷不希望人类懂的。
人类必须永远在低处,永远是脆弱无助的那一方,信仰才有“救赎世人”的空间,利用的不外是人类的无知与恐惧。
东东也可以这样待她,让她活得像离了他保护就不行的菟丝花。
可他不。
“东东,谢谢你,教我长大。”
夏羽寒一阵感动,紧紧抱住他。
他的眼眸清透,闪过万水千山,又飘起漫天飞雪。
这回,她掂起脚尖,珍重的捧起他的脸,心悦诚服的印上一吻。
她本欲吻他的唇,又犹犹豫豫,怕吻下去他又头疼了,上回那搞不清理由的头疼。
她便微偏一些,轻啄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可她太开心了,吻了一下总觉得还不够,所以又多亲了好几下。
“谢谢你给我的毕业礼物。”
东东笑了,还是那么云淡风轻,
“我等你来追我、爱上我。我就等你自己来。”
“你想得美!我───才不会!”
夏羽寒赌气不吻了,狠狠拧他脸颊。
“你会。我等小冷长大。”
…
她返回色身,刚从东东身上爬起来,舞会主场的夜空又开起了一朵朵火树银花。
金红蓝紫接连不绝,更迭变化,如四季繁花。
远处传来柔和的轻音乐,女声乐手的呢喃在风中断断续续飘散。
trustallmyloveforyou.
iwannabestrongforyou,iknowwe’llbetogether.
don’tletyourfeelinggoohplease
ifeelyou,ihearyou,doyoubelieveinfate
feelallmyloveforyou(foreverandevermore)
ifeelyou,ihearyou,doyoubelieveinfate
灯光一盏盏转暗。
而姹紫嫣红的烟火,终于也到了尽头。
夏羽寒回眸远眺,夜气莽苍,恍如隔世,
好像这一刻,她才稍稍体悟到什么叫做成长。
学会长出翅膀,在挫折和苦痛之后,重新练习飞翔。
即使,只剩自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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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撷取自日文歌《花篝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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