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饭时,贾敏自然还是陪着老太太吃饭,邢夫人表现出自己最大的善意,甚至都有些卑微。估计是回家之后贾赦对她说了什么,贾敏看着都有些心酸。纵然邢夫人作为填房,又没有子嗣,比不得原配正妻尊贵,那也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经大房太太,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女主人,身上披着官府的诰命霞帔,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闲人,何至于就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单从这一点看,这府里也是真的不能深交了。
贾敏投桃报李,坐在老太太下手跟邢夫人说话,将贾琏和王熙凤在扬州的事挑了欢喜的说来,还说邢夫人这会儿估摸着该有大孙子了。邢夫人头一次跟王夫人坐到一起的时候没被人忽视,也不再觉得对着贾敏做小伏低有什么难受的,捧场的大笑。王夫人静静的坐到一边,心里想着报上来的贾敏见了周姨娘她们的事。
等到掌灯时分,邢夫人等才都回自己家。贾敏和老太太睡在一张大床上,两人心里都有好些话,可是临到跟前却都说不出来。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先说话,“你去见你房里出来的那个丫头了?当人家小老婆的受点子委屈是该有的,其实也不算是委屈了,总比风吹日晒的整日家操心吃喝拉撒强。”这说的是周姨娘。
周杏儿当初是伺候贾敏的,后来到了年纪不愿意出去配小子,勾搭上贾政。妹妹房里的人成了哥哥的房里人,好说不好听呢,还是老太太接手过来说周杏儿是她的人,不过派过去伺候姑娘几年,调到老太太房里三个月之后才又给了贾政,勉强圆了脸面。
“我知道,当初那丫头差点坏了我名声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可是母亲可知杏儿求的我什么?不是求我在二哥跟前递话儿,也不是求我帮着立足。抱了一大包孩子的衣裳求我,说是她当初流掉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哭过两声,帮孩子烧过去别冻着。当着外人的面我自然不能答应,只能训斥她一顿,当着母亲的面我实话实说,二嫂也太过了,左右孩子已经没了,给个小棺材烧两件衣裳有什么。让个还没见过天地的孩子魂无定所,不是损阴德是什么?!”
“闭嘴!”老太太厉声打断贾敏,“那是你二嫂,你二哥的妻子宝玉和娘娘的妈,那话是你能说的?”
老太太向来都是将贾敏当成手心里的宝,贾敏哪里受过这样的呵斥,瞬间眼圈儿就有点红。
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又道:“我知道你怨我,你大哥也怨我。可你们怎么也不想想,都是我的孩子我还能看着有一个饿死?我想叫黛玉配给宝玉,你怨我我知道,可是宝玉是个好孩子,聪明、长得好、又体贴,还是回外祖家,黛玉又娇贵,不比到人家家里做重孙媳妇孙媳妇受人磋磨好?纵然身份上是吃点亏,可有女婿和贵妃娘娘在,前程差不了。你大哥混不吝的性子,奴才的东西都看到眼里,脸皮都不要了去抢,小老婆一堆,花钱如流水,玩乐在行交际全无,我哪里能放心将这个府邸交到他手里。虽然你二哥也无甚本事,至少能读的进书守得住家。先前琏儿娘在的时候,我纵然不喜她,可府里的事还不是她在管,你现在的大嫂进门之后,我看她实在不成样子才将事交给了你二嫂。老大家得了爵位,二房管着府里,两个儿子都占一份儿,谁也不能饿死,我这个当娘的就知足了。”
贾敏在心里暗暗反驳,先大嫂如果没有你明里暗里的挤兑,哪里就这么容易没了呢。还有瑚儿的死,好好的孩子就因一场风寒没了,是人都知道其中有蹊跷,你硬是压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的什么谁不知道。娘啊娘,你的心就是偏的啊!
“家国礼法摆在上面,母亲你只想着给二哥公平,怎么就没想过大哥是否觉得公平,世人是否觉得公平!母亲觉得宝玉好,怎么就不能正眼瞧瞧,读书就不说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多大的人了四书还没念完,至今没有考取功名的心。温柔体贴不假,可若是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温柔体贴,那跟大哥贪花好色又有何区别?先后两位大嫂过得日子母亲看在眼里,要让我的黛玉也那样么?我身边的老嬷嬷是母亲当年给我的,说是宫里出来的,好让我防着不要脸的小蹄子们,最会看女孩儿身形。您知道她今日给我说什么吗?宝玉小小年纪,身边伺候的已经有两三个破了身的。这样的人如何敢将女儿托付?母亲说不偏心,看人看事却都是偏的,有些人哪怕再不好也只能看到他的好,有些人就满身都是缺点。”
“大哥有爵位,二哥管家听起来是一样的,可是琏儿又怎么说?正经的长房嫡长孙哪里就真的到做管事的地步了?他偏偏就跟着二哥跑了这些年,与个管事一般无二,说的话还不如当初的赖大有用。母亲也别说我偏听偏信信了琏哥儿两口子的话对二哥心存芥蒂,实话说,我两个儿女在京里,也不能真的就成了聋子,有些事我自能知道。这家里的事用不到我的时候就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用到我的时候就是与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我不寒心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知道的,当初元春封妃建园子的时候,二嫂和母亲都逼着我,那信上多少戳心窝子的话,幸好老爷体恤没有计较,要搁在别家休了我也是能的。”
“说到建园子母亲和二哥二嫂都只看到了外面的金碧辉煌,我不信母亲不记得咱们家还欠着国库银子,薛家有难的时候能想起来皇上缺钱,送钱就能通融,那时候怎么就没想想呢。还不是个个都默认了反正这爵位在大哥身上,有事也是大房的罪过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更觉得有元春就了不起了,连个奴才都能在外头威风赫赫。”
“母亲辛苦了一辈子,想做老封君儿孙绕膝我理解,可是看看这几个丫头,母亲这真的是在教孙女儿么?母亲当年是怎样教导我的我还记着呢,如今想想一辈子感激母亲。这几个丫头资质秉性都不错,可是看看都会些什么,管家理事不会,应酬交际没有。迎丫头这都多大了,还是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我看着都不忍。”
老太太听着贾敏滔滔不绝的数落,闭着眼睛眼泪一串串从眼角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哀叹道:“你是真的记恨我记恨这个家了!我算听明白了,这家里你是看哪儿哪儿不好,真不觉得这是你的家了。我这个娘你也看不上了,是真长大了见了世面了啊。”老太太哭得泣不成声,恨得直捶床。
贾敏低声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母亲就是不认我都是能的。可是我不能不说,就算真的被赶出这个家门也不后悔,这到底是生我养我的家啊,爱之深才责之切!”
静了一会儿又道:“只是母亲,如今我有儿有女,我将家看得跟我一样重,我的儿女在我心里却比我自己重千百倍!若真有那一日,被逼到了二选一的地步,希望母亲不要怪我……”
到这份上,母女两个都知道,纵是亲母女,各有各自珍爱的,各有各自守护的,终究是达不成一致了。
老太太转个话题问:“那你实话说,是不是听见什么消息才赶来京城的?到底何事让你扔下女婿一人在扬州那个虎狼窝?”
贾敏叹道:“没什么大事。甄家要不好了,听说涉及到盐政上一些事务,我得在京里守着,免得有人趁火打劫。”终究没说贾家之事。
王夫人收受甄家财物的事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到现在老太太也觉得没甚了不起。上有太上皇坐镇,中有贤德妃护航,下有推出去的替罪羊,不过几箱子东西收了就收了,若退回去才更招人耳目。
还一会儿之后贾敏以为老太太已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老太太问:“你看薛家那孩子如何?”
贾敏还以为是在问宝钗呢,道:“是个好孩子,若非身份拖累怕有大前途,配宝玉正相当。”
老太太却不屑道:“不过是有些小伎俩罢了,到底家教有限,就算装的大方得体也消不了满身的小家子气。我说的是那个男孩子,虽然行为混账了些,但迎春是庶女,也不算辱没了她,不如你就保了这个媒,我看老大还能听进你的话。”
贾敏这时才真正确定,老太太果然是老糊涂了。“母亲如何就动了这个念头?我听说连外头门子都知道宝玉定下了薛姑娘,若迎丫头定给薛家小子,不就成了换亲?又不是乡下娶不上媳妇的穷苦人家,不是让人笑话吗!再有,我听闻薛家小子房里人不少,有几个甚至都已经有了身孕,这正房奶奶还没影儿,庶长子已经快出来了,说到哪里都是个大大的丑闻,何必让迎丫头去受那份罪,这媒我可保不起。”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靠谱了,道:“罢了罢了,我不过就是那么一说,是我糊涂了。”哪里是她糊涂了,不过还是看不上宝钗,觉得宝玉值得更好的罢了。
这一夜母女两个都未睡好,外头伺候起夜的就听着内室里低低的说话声到后半夜才断。第二天起来,两人眼圈都是黑的,伺候的人赶紧让人煮了熟鸡蛋来剥去壳绕着眼圈滚。贾敏又去拜访了贾赦和贾政,吃过午饭才带着四个儿女并妙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