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正巧回来,见两个人一个在内间一个在外间,脸都红红的,心头暗笑。给宝钗倒了茶,又进去服侍宝玉穿戴洗漱。
宝钗自己在外屋无事,随手在书架上抽出本书来看。不想一本包着诗经封皮的书,打开一看却是些情词艳曲,俱是能移人秉性的东西。顿时心里乱糟糟的,像抓了烫手山芋一般,赶紧重新塞回去。待宝玉出来,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宝钗三言不搭两语,推脱家里还有事便离开。
宝玉责怪袭人道:“你也是的,怎么留宝姐姐一人在我屋里?没有茶水唤个小丫头去提就是了,何必自己去。”
袭人笑道:“你还不知道咱们院子里的姑娘小姐们,个个儿叫你惯得不成样子,我倒是想叫别人去提,你却看看可有人在?再说了,宝姑娘又不是外人,那会你的病还是靠着宝姑娘的金锁才好了,阖家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会子你倒扭捏上了。”
宝玉顿觉无趣,留下一句“不要乱说”,到一边坐着去看茗烟新买回来的话本。一时却又心烦意乱,总觉得生活里缺了什么,他该娶的人不该是宝姐姐。细想自己心里的人到底是谁,又雾蒙蒙一片看不清楚。干脆一摔书,留下一句“我出去转转”,走了。
袭人在后头接着喊“换身衣裳再出去,带个人啊”,宝玉装作听不见,一会儿就没了人影。袭人叹口气,以为宝玉还是在心里想着林姑娘,自言自语道:“宝姑娘哪里不比林姑娘好,非要惦记个没心的人。”
“什么没心的人?在说什么呢?”玉钏儿从她身后蹦出来。
“哎吆!”袭人吓得直拍胸口,“吓死个人了!你怎么来了?太太那儿没事了?”
“来找你说话,好些日子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太太还睡着呢,这些日子累狠了,好容易今日睡个安稳觉。”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找了个背人的地方说话。一时说起各自的前程,玉钏儿羡慕地对袭人说:“咱们这些人里除了平儿顶你最好,不用担心自己没个着落,前几日还听太太提起要给你提份例按着平儿先前的给。宝姑娘也是熟识的,性子又好,还愁没有好日子。”袭人羞红了脸笑着不答话,心里想着可别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宝钗到底寻了个机会跟宝玉说起话本之事。一开始是跟探春三个人在一起连诗,探春嫌人少没意思走了,只剩下宝钗和宝玉两个。说了一会儿诗词,又讲到神话戏曲,宝玉说:“自古得天地灵气的女子甚多,史书传记只记载了寥寥几个,神话戏曲传奇虽有夸大之嫌,到底留下了人物事件叫后来人知道。”
宝钗严肃道:“我虚长宝兄弟些许,今日便多说两句。那日我在宝兄弟书架上随手拿起本书,翻开里面竟然是些不好的浓词艳曲。咱们这些人生于富贵之家,虽然不缺衣少穿也该明白家业来之不易,特别宝兄弟是男儿丈夫,读书上进考个功名不用说是一等一的出路,再不然学些经济仕途,以振兴家业为己任才好。什么张生莺莺之流,实不是闺阁女儿该看的,更不是宝兄弟这等人物该看的。”
宝玉心有不虞,可惜得了宝钗金锁的济,整个府里沸沸扬扬,又不好甩袖离开给宝钗没脸,只含糊道:“这些事迹人物也不是没有好处。姐姐不要再说这个,咱们多想想怎么玩乐岂不快活,何苦多心。可惜凤姐姐走了,云妹妹和林妹妹也有各自的家回,若不然咱们在这园子里起个诗社,大家一起作诗玩乐岂不热闹?也算不辜负这大好的景色。”
宝钗见他左右闪躲,无法,只好说:“云妹妹和林妹妹都离得近,你若愿意,禀了老太太邀了来就是。凤姐姐又不会作诗,没妨碍的,这些姐姐妹妹嫂子也够热闹的。”
宝玉应是,再不提话本之事。
认真说起来,王夫人确实有过是不是给宝玉另娶的念头,可惜又想起那一僧一道说的金玉良缘来,那时候宝玉床头挂的又是宝钗的金锁,怕有妨碍,便将这念头压下。况且有老太太在上头,若冒然换人,老太太必得想法设法找来跟她一心的,只有宝钗是她寻不出理由来的。
状告薛蟠之事发生之后,柳哥儿便不再关注这些事,全权交代给林管家。左右他的目的不过是断了薛蟠攀附黛玉的念头,管这官司是谁告赢了谁告输了呢,薛蟠最后不管是完好无损还是杀头流放,其实关系不大,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反而是黛玉听说之后特别同情封氏和英莲,特意交代林管家好好帮着她们安顿下来,必要的时候帮着英莲找个好点的婆家。黛玉倒也知道林家不能插手太过,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丫鬟们曾跟着黛玉去过荣国府见过英莲的,也都拿了东西悄悄为她们母女送行,不拘东西多少到底是那么个意思。
月照看不过去甄家母女受了冤屈还要被治罪,快言快语道:“既然薛大傻子犯了那么大的罪过都能拿钱抹平,凭什么甄太太就不用钱买通了不去边疆。香菱手里还有三千银子,再随便凑一点也就够了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
黛玉不答话,只叫她去问嬷嬷们。这世间的事哪来的那样公平,薛家能用钱赎薛蟠出来,明面上是五十万两银子,中间还不知走了多少门路。封氏和英莲没有门路,旁人比如林家这等煽风点火的又不便出头,只靠着三千两银子能成什么事,还不如好好留着过日子呢。到了边疆山高皇帝远,薛家也沾不上手,再有人暗地里护持,未必就比留在京城等地要差。
可惜,荣国府里众位姑娘丫头也都知道英莲之事,不说搭救帮衬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全像从头至尾没有过英莲这个人。林家上至黛玉下至雪雁都觉得心冷,虽有亲疏远近之分,也理解奴仆不易,可英莲还在那府里的时候大家打闹玩乐何等亲密,封氏所为追根到底是薛蟠先造了孽债,如何一夕之间就真能断个干净,也太过凉薄!
经历这次的事情之后,保龄侯府再次认识到荣国府和王家两家的不靠谱,花钱赎买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不知道此事一出直接就把四大家族再次送到明面上当靶子么?!当机立断,再次紧衣缩食减少开支,争取尽快凑足银子还了亏空,宁愿两代人过得紧吧一些被人嘲笑,也比他日被抄家灭族来得好。
还有湘云的婚事,薛家都这样了,王夫人还是一心想着跟薛家联姻,贾家老太太所说的敬候佳音估计不能当真了。再加上贾宝玉身份上配湘云还略有些不足,于是保龄侯夫人与忠靖侯夫人一起商定,要赶紧给湘云订亲。
这天是湘云时隔几个月之后第一次来到荣国府,还提前通知了黛玉。当湘云在潇湘馆单独说给黛玉她要订亲了,并且对以往的不当言行表达歉意的时候,黛玉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黛玉曾经生活在男女大防没有这么严重的地界,也曾经历过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对于湘云历来的做法虽厌恶,对她的情感倒是很能理解。只可惜,年少时候再美丽的梦也终究是梦。其实按照黛玉的意思,湘云不嫁给宝玉不定就是坏事。照宝玉的人品家世来看,实非湘云良配,要有可能做个吟风弄月的驸马郡马的反倒特别适合。
本以为宝玉知道湘云要定亲,以后不会再随意出门,会闹腾。没想到宝玉听了,反而特别安静,还作揖道:“有聚就有散,云妹妹日后就难见了,先道一声珍重吧。”将一众人的心里说得酸溜溜难受。
湘云眼圈红红的道:“爱哥哥你要好好的……”转身的瞬间泪就下来了。
迎春有些受不住此情此景,说声累了回自己院子。走到门口,正看到自己屋里一小丫头小刺儿捂着胸前兜着袖口探头探脑弯腰缩肩向外走。司棋紧走两步上前拦住,“小刺儿你在做什么?”
小刺儿见是迎春和司棋,跪倒在地,手还在胸前捂着,声音都是颤抖的,“姑……姑娘……司棋……姐姐……”
司棋上前扒拉开她的手,扯开衣襟,里面掉出一个包袱。三两下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胭脂水粉和两支珠钗,都是才发下来给迎春的份例。
这时候院里的人已经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绣橘是管着屋子里小丫头的大丫鬟,当先问道:“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敢偷姑娘的东西?!小贱蹄子作死呢!”说罢还上前狠打了小刺儿几下。
小刺儿被打得直躲闪,迎春不耐烦说道:“行了,人来人往不够难看的。我问你,你做什么要偷这些东西?”
小刺儿讷讷了好久,终于吐出实话,边抬眼偷偷看迎春边道:“不是我偷的,是老奶奶拿了给我让我帮着送家去的。”
这里的老奶奶说的是迎春的奶娘。当日贾赦大批打死奴才,迎春的奶娘因是伺候迎春的幸而全家得免。也因着这,再加上迎春不管,气焰比其他人更为嚣张。其实这个奶娘一家认真算起来还算是王夫人的人,当初迎春亲母难产而亡,上无嫡母,抱到老太太那儿教养,身边的人都是王夫人安排的,奶娘自然也不例外。
迎春一部分是性格使然,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处境尴尬不方便处置,才导致了整个荣国府都知道二姑娘是个木头好欺负。其实好些事,比如大房二房不和、贾琏和王熙凤为何外放、大老爷为何突然抄家,迎春心里都明白,藏在心里不说罢了。她一个姑娘家,早晚都是要出门子的,又不是自己爹娘当家,没得讨嫌。
只是大老爷已经做了那样的事,自己这边也选了站到大老爷一边,那么就没有再容忍的道理。府里人多嘴杂,若自己这里容忍了,明日就能传出二姑娘都看不惯大老爷狠厉的话来。可是让她亲自打死或是亲自将那些人赶出去她也做不出来,只能吩咐道:“到二太太那里说一声,就说我大了,也不用再吃奶娘的奶,还是早日打发了吧。说明白,非是我薄情,实在是奶娘太托大,我房里的东西从小到大少了多少已不可数,我也不再计较,只请二太太看着办吧,反正我是不敢再留她。还有小刺儿,这样的丫头我这里也不敢留,一并打发了干净。”
见小刺儿不停磕头,其他人也露出不忍的神色意欲求情,摆手道:“你们也不用求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知道,我也做不了多大的主,要求情不若去求二太太。”
进了屋拿本棋谱坐到棋盘前琢磨定式。绣橘想说什么,司棋抬手拉她衣角阻止了,摆摆手示意出去说。
“你拦着我做什么?奶娘被撵出去活该,小刺儿那小丫头该罚却不至于被撵出去,还不是奶娘看着小刺儿老实,欺负她,才敢叫她做这样的事。”
司棋点着绣橘的脑门道:“你个憨货,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儿,没看出来姑娘跟以往不一样么。她老实就能偷拿姑娘的东西出去了?老实怎么不报给咱们姑娘知道?还不是看咱们姑娘不爱计较好说话,处处欺负姑娘。姑娘好容易强硬一回,也叫那起子人看看,看谁以后还敢明里暗里的克扣东西偷东西。叫我说,何必把人交给二太太,直接交给大老爷才痛快!”
“要死了要死了,你这才叫疯话,直接把人交到大老爷那里去像个什么样子!咱们姑娘成了什么人了?大老爷又成什么人了?你也真敢说。”若直接把人交到贾赦那里,迎春首先就要担上一条不敬婶母的罪名,贾赦也得被人笑话插手内务。
至于王夫人是怎样处理这两个人的,缀锦楼的人谁也不知道,反正之后再也没见过。贾赦知道了,遗憾了半晌。‘早知道,迎丫头身边的人也该抄一抄了,少了多少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