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王嬷嬷讲古,又看了好大一阵子礼单子,到底年纪小身子不经事,便好好歇了一觉。等醒来,芝兰院已经又重新热闹起来,廊檐下小丫头们都扒着王嬷嬷让她讲古呢。
王嬷嬷正在兴头上,“想当初,在京里的时候还听过几句话,单这几句话就知道有多富贵了。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头一句说的就是咱们太太的娘家。”
黛玉听了皱皱眉头,好大的口气,上辈子的时候不管是军功起家传承数百年的宁家,还是手握大权贵为宗亲的淮安王府都没有这样的评价,这四家竟然敢让人传出这种话来,怕不是找死呢吧。话说回来,莫不是这个时空很特殊,每个大家族都有这样的几句话评价?听说林家也是列侯世家,不知道评价林家的话是哪几句。
(乱入:所以说穿越的人伤不起啊,连最起码的行事规则都两眼一抹黑。)
黛玉正这么想着,月照已经问出来了,“那嬷嬷,京里有没有人说咱们林府啊,都是怎么说的?”
“是啊是啊,都怎么说的?”听到也有话夸主家,好多小丫头与有荣焉,兴奋不已。
王嬷嬷苦笑,“当年咱们家老爷才刚中探花,林家虽也是公侯之家,可历来都是在姑苏生活,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在朝为官,到老爷那一辈又正好没了爵位,京里怎么会有夸咱们的话呢。就是祖籍苏州除了说咱们林家书香世家之外,也没听有什么话传过来。”听到这话,一群小丫头垂头丧气。
黛玉却是心里明白过来,这几句话怕不是从金陵传到京城去的,也不是什么形容大家族的好话,而是明明白白的护官符。这种东西果然是不管到哪里都存在的,黛玉冷笑。
禅心到底比月照大些,过来给黛玉添火盆时看到黛玉睁着眼脸色微变,朝着那一堆人说:“姑娘醒了还不快过来伺候着!你们这些小蹄子挑唆着嬷嬷说什么呢,这些昏话岂是能随便说的,姑娘心疼咱们让大家随着性子玩闹,可不是为了让大家伙儿挑唆嬷嬷说这些来着。”
又小声对黛玉说:“姑娘别在意,咱们没有其他意思的。”
一口一个咱们和大家,禅心也没把自己摘出来,算是仁厚了,还有点求情和法不责众的意思。
王嬷嬷脸色立马变得刷白,这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虽然没有故意贬低自己主家,但说了那么一大通贾家富贵的话,听在有心人耳里怕不就成了背主。幸好姑娘年纪小不会多想,王嬷嬷又有些庆幸。“姑娘,老婆子顺嘴胡说了几句,您别多想。”
小丫头们也有些怕,大姑娘少年老成,平常对下人是极好的,但该严厉的时候绝不会放水,这回的事可大可小,也不知道姑娘在意不在意。都跟着月照跪下了。
黛玉抿嘴一笑,“起来耍吧,不过是一些闲话罢了,都是禅心太小心了。”黛玉从她们平日的闲话里得了不少想知道的东西,怎会真的禁了她们的话。只是这话怕是会把禅心竖成个靶子,所以又加了一句,“虽说如此,再说下去却是不行了,你们还是要多谢谢禅心。”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王嬷嬷、禅心、月照的时候,黛玉又给她们强调了一遍,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别说,教丫头的时候定不能教的崇权尚富、捧高踩低。至于具体的做法,还是要等到贾敏做完月子再说,黛玉的年岁到底是小了些,威信尚不足以延及阖府。
………………
年前这段时间,黛玉就一直跟着贾敏处理各种人情往来,等到给薛家送回礼的人回来却带回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薛家当家老爷病重,薛家这个年怕是过不成了。
“薛家太太也是个苦命的,剩下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特别是他家的生意,没个主事的人怕是得没落一些。幸好他们家还有个哥儿在,待几年也能当家理事了,要不然···哎!”贾敏不由的感叹。
黛玉想着果然世事无常,又安慰贾敏,“太太可不就是跟书里说的那般杞人忧天,京里的王家贾家哪个又比薛家差了,便是为着自家脸面,也定不会让他们孤儿寡母吃亏就是了。”
贾敏也只是感叹两句罢了,如今听得女儿的话一笑,“你个小人精,真是人小鬼大!”这事就算是过了。
两家虽历年皆有往来,薛家给林家报丧却是报不着数的。等到第二年花朝节黛玉三周岁生辰的时候,才从贾家来的媳妇子口里知道,王家果然给薛家太太撑腰,特意请了金陵知府一干人等撑场子,薛家其他各房仅得了不多的一些财产,皇商的名头并生意依然牢牢握在大房手里,独子薛蟠也成了新一代薛家族长。知道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幸亏薛太太有个好娘家,背地里也有不少的人说那王家太过毒辣,薛家大房吃肉,其他各房竟是连汤也够不着喝的,竟只能闻闻肉味。
过了三周岁生辰,黛玉就正经四岁了,林海见她聪慧异常又少年老成,再加上贾敏月份渐足,实没有精力再照顾黛玉,遂为她请了位先生回来。
这位先生却不是那位判葫芦案的贾雨村,而是位素有才名的‘隐士’。先生姓吴名修字子知,祖上曾位及丞相,因同僚陷害被冤入狱,差点满门抄斩,虽后来平冤昭雪,终究得罪了不少人伤了家族筋骨,遂留下了后世子孙五代之内不得入官场的遗言,到吴子知这代正好是第四代。
也是林海听友人提起此人时很是推崇,起了心思,一见之下果然才华横溢,遂亲自带了黛玉及束脩上门。吴先生此人家有恒产,用不着为五斗米去奋斗,又心高气傲,唯我独尊,不合眼缘的人是理都不屑于理的,故而虽有诸多人想要拜其为师,却没有一人成功,这才让林海捡了便宜。
说来也怪,吴先生听林海带了女公子上门拜师,竟是丝毫不生气,拿出与男子拜师时一般的态度,设了架小屏风与黛玉对答起来。先是考校了些启蒙的诗书,又问读书识字是为何用,
“《四书》何用?”
“为我所用!”
“杂谈,诗词,何用?”
“为我所用!”
“《女戒》又何用?”
“亦为我所用!”
吴子知抚掌大笑,“如海兄的女公子果然不凡,来我这里拜师的人来来去去如此多人,竟无一人如女公子这般对吴某脾性。于吴某看来,人最难得的便是这灵性和悟性,更难得的是师徒悟得的是一个道理,女公子年小这几句想是心性使然,大善啊大善。这学生,如海兄便是不让吴某收,吴某也是要强收的。”
黛玉听到这话,遂跪下行了师礼。
林海也是抱拳弓腰,“多谢子知兄!只可否让玉儿不记名拜师,女孩立于世终有诸多不便。”
吴子知不在意的挥手,“这有什么呢,吴某收学生又不是给外人看的,仿照平常即可。待如海兄添丁之后,若小公子亦如女公子这般,吴某再正式收徒不迟。”
林海感激道:“多谢子知兄,多谢!”
从此黛玉正式开始了学生生涯,因学业繁忙少有闲暇,心情竟是好了不少,身子也渐有起色。
这天下课,黛玉正拿着本琴谱翻看,忽然感到有些口渴,随口叫了一声“茶”。没等多久就有人递了杯茶进来,黛玉也没在意,没抬头接过来喝了两口,之后依然做自己的事情。几刻钟之后,就听到院子里隐隐约约的吵嚷声传进来。
黛玉眉头轻皱,她最烦的就是她想清静的时候被人打扰,抬头看到无染正坐在一旁打盹,说:“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吵嚷。”
无染一下子惊醒,听到黛玉的吩咐起身去看。不一会儿进来,脸上就有些不好,喃喃道:“没什么大事,小丫头不听话,净莲正在训呢。”
黛玉疑惑的看了无染一眼,起身慢慢踱向外间。待走到外间,外面的声音更响了一些,陆续传过几句“攀高枝”“痴心妄想”“老子娘”之类的话,黛玉转头直视无染,无染低着头,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黛玉又细听了几句,差不多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才直接对外间里的另一个二等小丫头吩咐说:“去,看看王嬷嬷和你禅心姐姐、月照姐姐都忙完了没有,若是没有问她们手里的活计要不要紧,若是不要紧就赶紧过来。”根本没用着无染传话做事,无染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
没一会儿,王嬷嬷并两个大丫头都到了,黛玉直接将无染罚了出去院子里站着,其他的什么话也不多说,就让她们三人自己去查。这点子事情自然瞒不了她们三人,没多久就回来复命了。
“姑娘,都是老奴调|教不当,但请姑娘责罚。”王嬷嬷开口就是请罪的话。
“姑娘,都是我们二人御下不严,但请姑娘责罚。”禅心与月照也是当仁不让的请罪。
黛玉不吭声,只等着这三人把要说的话一并说完。不管是为了旧日情分,还是为了其他,求情的话肯定是有的,不如就这么一并说出来吧。
一屋子主仆四人全都沉默下来,气氛不由得凝重起来。还是月照先受不了这种气氛,看看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直言道:“姑娘,虽说今日无染和净莲的做法有不对之处,但总归不是大错。说句实话,她二人虽同我跟禅心一样为一等丫头,说到底是低了一等,领着一等丫头的例做着二等丫头的活心里有些不平也是常理,如今翠儿也不过是撞到枪口上罢了,到底没有什么坏心思。”
这话说的是实话,却也是等闲不能在主子跟前透露半分的话。只是这三人一个是黛玉的奶嬷嬷,两个是从黛玉一周岁稍稍能懂事起就随时跟在眼前的,情分自是不同一般,自家姑娘是年少聪慧的,这些人情冷暖、勾心斗角的事三人从来就不瞒着黛玉,所以说起话来就少了三分谨慎,幸而黛玉也从未对这种事情表示过不满。
“那他们两个就是情有可原,就该从轻处理既往不咎了?”黛玉冷哼。
“嬷嬷,你是我的奶嬷嬷,是这芝兰院中除了老爷、太太和我之外的第一人,所有的丫头婆子都可以管教,这也是你作为奶嬷嬷在主子年纪小的时候该做的事情。还有禅心和月照,你们原是太太跟前第一得用的人,跟在我身边自也是我身边第一得用的人,无染和净莲虽同是一等也比不得你们,劝说不听的时候该训斥的时候就得训斥。要不然成了什么,莫不是一等的都不在的时候,姑娘我就该渴死不成?我竟不知道我院子里的人都学会这套掐尖要强、争风吃醋、尖酸刻薄的把戏了。打量着外头人赞她们一句是半个主子、比外头小户人家的小姐还金尊玉贵就真成了主子了,就能做主了么?那也得等把我赶出去之后才能成!”黛玉一番话出来,把那三人震得头昏脑胀,这话真的就是从刚过了三周岁生辰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么?这么一番连消带打、话里有话的话,就是好些十几岁的大姑娘也未必说的出来。
黛玉胸口一口闷气吐出,不欲再说,挥挥小手,“罢了,叫几个二等的先进来伺候着,你们去教教那些人规矩,机灵有心眼不是坏事,要强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只别太过。那小丫头原来干什么仍在那里呆着,别让人打量着这样就能出头了,钻了空子搅得院里不平静。”
黛玉揉揉胸口,只觉得胸口处永远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今日这番发作绝不是明智之举,黛玉告诉自己。可气性上来真是忍不下啊,特别是还没有什么必须忍下的理由的时候,若是上辈子如此莽撞,怕不是已经死了多少次了,黛玉苦笑。想到上辈子,胸口仿佛又重了几分。罢了,左右自己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