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之中,谢微之的神魂被那团白光怀抱着,一刹那,有眼泪坠落。
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哪怕强大如虚空荒魂的灵体,在业火地心中,也会慢慢化作虚无。
平生以耗损自身灵体为代价,护住了谢微之灵台一点清明。
可是为什么?
他是无情无欲的域外荒魂,自虚空混沌中生,没有形体,强大得叫一方天道忌惮,他为什么要损耗自身,护住谢微之?
还是说域外荒魂,其实也能生出人的情感么…
那一瞬,谢微之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如果这一次,我能活下来,你随我去人间,可好?’灼灼火焰中,谢微之对平生道。
我带你去人间,看红尘万丈,盛世烟火。
他再也不是没有归处的域外荒魂,他是谢微之的平生。
谢微之一次又一次被人放弃,许多人说爱她,说要陪着她,最后,却都只留下她一人。
她知道他们的不得已,可纵有千般万般不得已,终究也不过是她不够重要罢了。
可是在这虚空之中,却有不通人情的域外荒魂,愿意陪着她,堕入炼狱。
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谢微之伸手,拢住那片白光。
业火中的煎熬,似乎没有尽头。
谢微之记不得过了多久,在虚空之中,时光好像失去了意义。
平生的灵体只剩下一点微末的力量,好在谢微之的身体在无数次生死的淬炼之后,已经习惯了痛苦。
谢微之知道,平生不能再留在业火地心中,若是再留在此处,待灵体耗尽,他便会回归混沌,或许千年万年后还能复生,但那便不是谢微之识得的平生了。
谢微之将已经意识模糊的灵体,从虚空裂缝送入修真界。
‘平生,你等我。’
等我回去,等我,带你去看这人间。
只是谢微之不知道,在她回到修真界之时,所有在虚空中,有关于平生的记忆,在天道限制下模糊。
她记得自己在业火中煎熬两百年,却不记得,有一抹域外荒魂也在业火之中,陪了她近两百年。
那是她的平生。
而两百多前,一道星芒划过天际,虚弱至极的域外荒魂未曾被天道发觉,悄然落在琅琊晏氏族地。
也就是那一日,晏鸣修的妻子萧凝,怀上了一个孩子。
萧凝身少时体根基受损,医者断言其难以孕育后嗣,好在修士于亲缘传承,并不如世俗凡人一样执着,晏鸣修从未在意此事。
对于这个意外的孩子,萧凝心中是纯然欢喜。
只是十月之后,婴孩降世之时,庞大的力量一瞬爆发,萧凝难产。
临死前,她抓着晏鸣修的手,要他答应自己,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于萧凝而言,那只是他们的孩子。
晏鸣修只能更咽着应下。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叫平生,晏平生。
这大约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巧合。
晏家上下都对晏平生的出生感到欢喜,因为晏家家主与众长老断定,他乃是受天道庇护,生来有大气运的天命之子!
待他长成,必能保晏家下一代昌盛无忧。
唯有晏鸣修抱着那个孩子,沉默无言。
晏鸣修当然知道晏平生的不同,他出生爆发那一刻的力量,叫元婴期的晏鸣修,一夕合道。
可那又如何,这是他和阿凝的孩子,他答应了阿凝,要好好护着他。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注定被天道排斥的域外荒魂,却投生成为受其偏爱的天命之子。
生而为人的域外荒魂,一开始,并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
夏日鸣蝉聒噪,坐在亭中的孩子抬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精美的木偶。
他吐出两个字:“真吵。”
那一刹,晏家之中,天地为之沉寂,晏鸣修看见,数只鸣蝉从树梢坠落,悄无声息。
言出法随,那时,晏平生甚至还没有步入修炼一途。
晏鸣修心底涌起一股深沉的寒意,倘若掌握这样力量的,是一个不通人情,将天地万物视作蝼蚁的存在,那会是怎样一场滔天的祸事。
晏平生无疑是幸运的,他遇上了萧凝和晏鸣修这样一对父母,一个拼死生下他,给予他最深沉纯粹的母爱,一个明知他来历有异,也尽力护着他,教他何为人,何为爱。
晏平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他体会不到寻常人生来便有的喜怒哀乐,爱憎怨怒,他只能努力去学,为了晏鸣修,他努力将自己伪装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直到遇见谢微之。
晏平生终于体会到,自心底而生的欢喜。
这世间有一个人,他只要在她身边,便觉得欢喜,无论做什么,只要与她一起,那都好。
可是,离渊手下,晏平生义无反顾挡在谢微之面前,他体内金丹,于那一刻生出裂纹。这具装着域外荒魂的身躯,泄露出一点气息。
凡世之中,七情之气席卷灌入体内,晏平生孤身站在巷口,耳边是嘈杂人声,他明明身在人间,却融不进这人间烟火之中。
他本就不属于这世间,晏平生不是天命之子,而是不当存于此世的域外荒魂!
天边积聚起浓云,一场大雨倏忽而至,瓢泼雨声之中,晏平生睁开眼。
晏平生不属于此世,可他已经不想回到虚空之中。
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他想做人。
域外荒魂懂了情爱,也能做人么?
没有人知道。
琼华地宫中,被唤醒本能的晏平生放开限制,任不同形态的力量流入体内。对于域外荒魂来说,不论灵气、煞气、七情之气,还是生机,都能作为强大己身的力量,这正是他最可怖之处。
但最后,因为谢微之一句话,晏平生清醒过来。属于人的七情,压过了来自灵体的本能,他停下手。
他要做人,而不是无情无欲,唯有本能的域外荒魂。
他要陪在谢微之身边,她要带他,去看这人间。
谢微之和晏平生都忘了彼此,忘了诺言,好在,他们还是相遇了。
夏夜蝉声之中,星夜昙的灵气逸散,化名萧故的晏平生躺在树上,嘴里叼着草叶,静静瞧着昙花盛放,谢微之从高空坠下,落在晏平生面前,那是他们的,再见。
房门被推开,唇色尚且苍白的晏平生从门外走入。
他矮身,半跪在盘坐的谢微之身前,眸光比起往日,多了一分深邃。
额头相抵,晏平生看着谢微之低垂的睫羽,嘴边不自觉带了笑意:“微之,这里就是你要带我来的人间啊。”
他的手抚上谢微之的侧脸,温柔而不舍。
“好好睡一觉吧。”晏平生轻声道,一道神念自额头相抵处传过,叫谢微之的神魂沉入更深安眠。
“等我回来。”
他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晏平生抱起沉睡的谢微之,缓缓走到床榻边,低身将她安置在榻上。
这一刻,他垂首望着谢微之安静的侧颜,有最深沉的不舍。
终于,他转身,消失在房中。
床榻上,谢微之慢慢皱起了眉头。
谢微之觉得,她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有瀛洲秘境里,与她初识的明霜寒,篝火前,一向冷漠的剑修嘴角弯起些微弧度,转眼,又是琼华峰上,冰寒如霜雪的无情剑尊。
谢微之持着秋水,剑尖刺入他心口,琼华峰的风雪之中,她并指在剑刃:“你我之间,便如此剑——”
断剑落地,谢微之毫不犹豫地转身,伴着漫天风雪离开。
“前辈…”清秀腼腆的小书生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
“微之。”脸庞青涩渐去的清风走在她身边,温声道,“不要总是喝那么多酒。”
谢微之侧过头,双目之中尽为墨色的小书生站在小苍山上,抬手要画下血屠符的最后一笔。
眼前的画面就在猩红的血屠符中破碎开,容迟出现在她面前,神情痛苦挣扎:“微之…”
三滴心头血从心口处涌出,谢微之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一身红衣的燕麟于梨花树下抚琴,他抬头,望着谢微之,笑意寥落。
倏而,他又变作三千青丝尽做霜白的闻清觞。
谢微之闭上了眼。
“微之——”九韶眼尾一抹飞红灼目,他状若亲密地靠在谢微之身侧,拖长尾音,暧昧地唤着她的名字。
“微之,你借我一条命,去斩天命吧。”九条白色狐尾在身后展开,九韶笑着,眼中却是伤悲。
“微之,恨我吧,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我了。”
谢微之握住千机,带着漠然的眼神,挥手斩去他三尾。
“阿姐,别走——”雪地中,双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的相里镜跪在原处,满是慌乱。
她看着他从凄惶无依的少年长成风姿无双的世家公子,伴他煮酒烹茶,然后在他大仇得报,君临天下的前夕,决绝离去。
“微之,你是我的。”离渊执迷地看进她眼中,“你要回到我身边。”
业火红莲燃烧,淹没了他的身形。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那条小黑蛇在她面前委屈道。
“那就留下吧。”
深秋,山间草木凋零,一条黑蛇从谢微之腕上飞出,化为龙形,长啸而去。
她孤身站在原地,默然望着这一幕。
所有的景象破碎开,四周一片漆黑,谢微之再次回到了虚空之中。
业火重燃,她茫然四顾,直到一片白光落入她怀中。
“平生…”谢微之呢喃道。
床榻之间,安然躺在其上的谢微之眼角,缓缓落下一道泪痕。
坐在床边的容迟看着这一幕,神情怔忪,久久失语。
这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谢微之落泪。
即便当日被取心头血之时,谢微之,也没有落过一滴泪。
大约是,他还不值得她落泪。
只是现在,她是为了谁在落泪呢?
容迟低低地咳嗽两声,他的伤并未痊愈,司擎的三剑,如何是轻易能接下的。但他醒来后,听闻谷中弟子言道谢微之在此,终究忍不住前来。
抬起手,容迟想拭去谢微之颊上眼泪,便在这一刻,床榻之间的谢微之忽地惊醒:“平生——”
她坐起身,手中抓住了容迟的衣袖,面上神情有三分惊惶三分不安。
谢微之急促地呼吸着,片刻后才平复下心绪,她转头看着容迟:“小晏呢?”
小晏在哪里?!
她盯着容迟,不管其他,只等他一个答案。
容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衣袖,苦笑一声:“若你是问与你同来的道友,他已然离去。”
谢微之微抿下唇,翻身坐起,急急向外走去。
小晏…
平生…
晏平生,你这个傻子!
你要独身一人去迎战天道,可有问过我?!
我答应了带你来人间,那便是天道,也不能拦——
“微之。”容迟在她身后唤。
谢微之的手,已经推开了门。
“他对你,很重要么?”
门外日光洒落在她面上,谢微之的眼睫染上一层金芒:“是。”
她答应了带他来人间,谢微之从不失言。
容迟便笑,他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定,对你很好。
谢微之和容迟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始,书页便已经翻到结局。
容迟笑起来的时候,当年那个光风霁月,世上无双的药王谷三师兄,似乎又回来了。
他什么也不敢奢求,唯一希望的,就是她的未来,平安喜乐,千岁无忧。
她的前半生,尝过了太多苦楚,容迟只盼着,余生,她能顺心遂意,哪怕,她的余生,不会再有他。
容迟转头,看着谢微之远去的背影,明媚日光落入房中,他的脸一半在光中,一般隐匿在黑暗,闭上眼,有眼泪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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