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迟大师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下那股憋闷,眼神复杂难言。
师弟,你这样做,除了自苦,又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不为所动的谢微之,闭了闭眼,既然已经错过,便不可能再回头。
容迟大师兄双手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容迟自己应下要接司擎三剑,旁人便决不能出手。
除了容迟自己,谁也不能出手。
容迟半跪在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身,太衍宗当代弟子第一人的剑,如何是那样好接的。
月白衣袍被血染透,容迟的身形在日光下显得很是单薄,似乎只要微微用力,便能将其折断。
“请司擎真人,出第三剑——”容迟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冷汗从额发滚落,混着鲜血坠下。
司擎再次举起剑,他不会因为容迟这般引颈就戮的模样就手下留情。
当日十一金丹破碎,被药王谷取心头血之时,可有人对她心软?
司擎持剑落下,这第三剑,比之之前两剑威势更甚,剑气呼啸,众人只是旁观,都觉得要被这锋锐剑气灼伤。
剑光眨眼便落在容迟身上,剑气扩散,扬起一圈风烟,谁也看不清当中情形。
木知谣瞳孔一缩,失声叫道:“三师兄!”
两行泪从眼角滑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太衍宗怎么能
风烟散去,容迟倒在地上,身下大片血迹晕开,鲜红刺目。
他心口伤可见骨,但这一次,体内却已没有灵力来修复这样严重的伤势。
容迟真的仅凭肉身,扛下了司擎三剑。
此时,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不见。
谢微之没有看容迟,自始至终,她都未曾为容迟的惨状动容。
就好像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容迟如何,于谢微之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了。
就像容迟受的这三剑,太衍宗和药王谷的争端,与她并无关系一般。
“事情到此,应该可以结束了吧。”谢微之淡淡道,这场关于她的热闹,大约终于能谢幕了。
这次明霜寒和子书重明没有出面,能少两个麻烦,总归还是好的。
“接下来,应当能够安心喝酒了。”谢微之向晏平生挑挑眉,不用多说,两人便回身向自己席位走去。
“微之”容迟在日光下,缓缓睁开眼,声音虚弱得叫人一不小心,便要忽略了去。
谢微之终于停下脚步。
她就在离他不过三丈远的地方,可是容迟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就像他终其一生,也再没有可能走到谢微之身边。
短短三丈,却是无论何等高深修为,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微之,对不起”容迟断断续续道,眼神涣散。“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实在,有许多不得已。
“我知。”谢微之没有看他,口中淡淡道。
她知道。
但——纵你有千般万般无奈,又与我,有何干系?
谢微之和晏平生,并肩向前走去,与容迟错身而过。
容迟二师兄急急走上前,半抱起容迟,取出灵光熠熠的丹药为容迟服下,药王谷之人,缺什么,都不会缺了极品丹药。
他伸手握住容迟手腕,输入灵力,为容迟护住心脉,助他吸收药力。
见容迟还留下一口气,药王谷大师兄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容迟还留着一口气,药王谷便能抢回他这条命。
若是容迟立毙在司擎剑下,那便是药王谷掌门木天青,也回天乏术。
木知谣几乎称得上仇恨的视线落在谢微之身上,她当然应该怨恨,如今伤重濒死的,正是她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师兄。
若非她的眼神将要化为实质,谢微之都忘了自己方才为了阻止云鸾和木知谣动手,弹指画下两道阵纹将两个人都困住了。
一个响指,谢微之解开了木知谣和云鸾脚下阵纹。
“师姐!”云鸾立时小跑上前,对着谢微之身旁的晏平生鼓了鼓嘴,强行挤进两人之中,挽住谢微之的手。
至于木知谣,看了一眼谢微之,咬着唇跑向容迟。
“师兄——”她带着哭腔唤道,手颤抖着抚过容迟衣襟上的血迹,心脏一阵阵收紧。
木知谣被唤作医仙,手下也救过许多重伤修士,可眼前重伤的,是她的师兄,是她的至亲。
容迟却无暇注意她的哭声,他双眸中神采涣散,周遭所有的人声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听得风刮过树梢窸窣之声,落花纷纷扬扬而下,粉白一片中,天地静寂。
微之,原来我们的故事,结束得那么早。
只是他到了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注一)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容迟惨淡地笑着,迎着日光,缓缓闭上了眼。
原来,她不过是他这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幻梦。
容迟二师兄沉默地将他扶起,手中掐诀,与木知谣一起没了踪影。
药王谷大师兄面上连应付式的笑意也尽数消失,他沉着脸向司擎道:“我师弟已受阁下三剑,诸位同道见证,当年之事,便该就此了结。”
“太衍宗之威,我药王谷,今日领教了!”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容迟大师兄拱手,也不等司擎回复,带着药王谷众人拂袖而去。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今日之后,太衍宗和药王谷之间,不免要生了嫌隙。
这一切,全是为了
许多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坐回席位的谢微之身上。
顶着这些各异的目光,谢微之坦然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盏酒。
比起被别人当热闹,她还是更喜欢看热闹,而比起看热闹,还是喝酒更有趣。
她举杯与晏平生一碰,痛快饮尽。
“这位谢尊者,称一句红颜祸水,实在不为过。”有人故作暧昧地挑眉。
“我瞧你这样羡慕,便叫你遇见那几人,你愿不愿?”
谢微之种种经历,除了倒霉二字,似乎再找不到更合适的注解了。
晏平生侧身对谢微之道:“你现在,倒是轻松了许多。”
谢微之挑眉:“了结了麻烦,自然该轻松的。”
药王谷离开后,席上静默一刻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便在这时,天边传来一声蛟龙长吟,伴随着桀桀怪笑,五条蛟龙拉着玄铁车辇穿破层云而来。
“罗刹教尊上,亲来贺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随侍在车辇旁的黑衣人扬声道,他容貌阴森,唇色漆黑如墨,眼中闪着诡异残忍的神光,像潜伏在密林之中,暗中等候猎物的豺狼。
周围还有数十黑衣蒙面护卫,正是魔尊离渊的贴身近卫。
“罗刹教右护法罗珲(音同魂)!”
日月同升之中一片喧哗,有人失声惊呼。
能叫罗刹教右护法随侍在侧的,整个修真界也唯有一人,那蛟龙车辇中,坐的自然只能是——当今罗刹教之主,魔尊,离渊。
在场许多人,都还对三百年前北境与东境的那场大战记忆犹新。
那一场大战,不知陨落了多少正道与魔道惊才绝艳的人物,尸山血海,遍地枯骨。
正魔两道,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东境和北境更是有数百年血仇,此番太衍宗新任掌教继位,罗刹教魔尊亲至,怎么看都不像单纯前来道贺。
罗珲看着众人戒备的模样,放肆地大笑起来,口中道:“为贺今日司擎真人继位,我罗刹教,特为太衍宗备了一份厚礼!”
他挥手,黑衣卫上前,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色包裹,扬手将其从半空重重抛下。
那包裹落下,数十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滚落在地,生前最后一刻留下的神色狰狞可怖。
“这都是谁?!”
“是镇守东境边城的诸位城主”有识得的修士喃喃道。
“罗刹教对诸位城主出手,难道时隔三百年后,又想掀起一场正邪两道之间的大战?!”
罗珲看见今日前来赴宴的众修士或震怒,或惶恐的神色,笑得越发快意:“三百年前,东境与北境一战,我北境险败。你东境占据北境边城三百年,如今,我家尊上有令,要将之取回!”
所以,魔尊离渊故意在东境霸主太衍宗掌教继任之日,亲自动手取了东境数位边城城主性命,将尸体送来太衍宗,为的便是示威。
罗刹教在一统北境之后,似乎又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意味着,安平数百年的修真界正魔两道之间,将会掀起新的战火。
车辇之上,玄黑薄纱被风吹拂着,离渊坐在车中,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魔尊离渊之名,修真界之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好像是突兀出现在罗刹教中,被前任教主传下教主之位,当时罗刹教教众,都对这位突然冒出的教主,甚是不忿。
但所有不服气离渊继任教主之人,都一个个死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以化神修为,将高出自己一个境界的合道修士,都斩于剑下。
魔道以实力为尊,离渊够强,罗刹教众人,自然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数十载后,离渊突破合道,一统北境,罗刹教声势一时无二。
之后,魔尊离渊久居北境魔宫,少有外出。
天下见过魔尊容貌的正道修士少之又少,因为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子书重明看着蛟龙车辇,眼神微深。
魔尊离渊
不久之前,子书重明才在离渊手中吃了大亏,若非文圣及时出手,恐怕便会死在他手中。
谢微之垂眸看着那数具尸首,被那血色刺痛,神情有些空白。
“小谢”除了晏平生,没有人发现谢微之的异常。
除了他,在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谢微之和离渊,和相里镜的渊源。
谢微之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去。
面对晏平生担心的目光,她轻轻笑了笑,嗓音有些缥缈:“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修真界常说,修士不可涉足凡人恩怨,真是有些道理的。”
谢微之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因为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在这时,看着面前数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来者不善的罗刹教众人,还有未来可能发生在正魔两道之间一场又一场杀戮,谢微之忍不住想,或许修士,真的不该涉及凡人恩怨。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坚定。
人这一生,总是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
谢微之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交代,但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飞身而起,谢微之划破指尖,以血立誓:“今日请天地见证,太衍宗谢微之,请战魔尊离渊,此战——生死不论——”
天道誓言?!
到了此时,谢无今日第一次变了脸色,谢微之立下天道誓言与离渊一战,有天道法则约束,便无人可以插手。
谢微之不过化神,魔尊离渊却已入合道百年,他早在化神之时便能跨阶斩杀合道修士,无论在谁看来,谢微之都不可能是离渊的对手。
她如此,不是自寻死路么?!
谢无全不知道,谢微之这样站出来的原因何在,在场修为胜过她的大有人在,如何轮得到她来出头!
司擎瞳孔一缩,唤道:“十一!”
“十一师姐?!”太衍宗弟子等人也齐齐失声高呼。
谢微之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突然,没有人来得及阻拦。
唯一提前注意到的晏平生,也没有拦下谢微之。
他从来不会阻拦谢微之做她想做的事。
“同魔尊请教,如何能少了我。”他出现在谢微之身边,同样划破指尖,和谢微之的手交握,两人指尖血融合,天道法则降临,这一战,势在必行。
谢微之有些怔愣地看向晏平生,他笑笑,说:“小谢,当日重伤的仇,我可还没报呢。”
这一战,理应他们一起出手。
晏鸣修一直不太正经的神色终于尽数收了起来,他看着半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人,低低骂了一句:“臭小子!”
要是再过个百年,晏鸣修自信以自家小狗崽子的天赋,对阵魔尊绝不会落在下风,可现在
以元婴对阵合道,臭小子真是比他爹当年还张狂!
再说罗刹教一方,身为右护法的罗珲看见这一幕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今日他们前来是为奉上数具东境边城城主尸首示威,并无当场动手的打算。
没想到不等他们离开,竟有正道修士发疯,立下天道誓言,要与尊上一战。
这两人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化神,一个元婴,也敢向挑衅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