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谢微之已经斩断了禁锢谢无的因果之力,那他就不必再留在天机岩中。
便是谢无不说,谢微之等人也知道,他应该也不想再留在此处了。
谢明明背起谢无,四人一起踏出天机岩。
日光灼目,谢无冷硬的眉目仿佛要在其中融化,他的唇色苍白得透明。
微不可见地屈了屈指尖,谢无垂下眸,这是他,阔别两百余年的光明。谢无的神情还是一如往日的漠然,像一尊被精心琢磨好的木雕,再无法更改一般。
灰白的发被风吹动,有些刺目。
谢明明将谢无带回了自己的洞府。司命峰顶数栋小楼,最东孤零零那处是谢微之居处,因她喜静;最中则是谢明明和云鸾所居;至于后来云鸾所收师弟师妹,都住在了西面。
此时,谢明明小心地将谢无放在床榻上,才察觉,没入他体内的因果之力又开始涌动,黑色的雾气蔓延开。
谢明明面色一变,当即掐诀,要将这些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
谢微之止住他的动作,语气不善:“你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谢明明的身体已经被因果之力毁了大半,若是再引渡,用不了几日,就真的会神魂溃散。
“我不能看着师尊出事…”谢明明喃喃道,被墨色侵染的半张脸依稀还可辨出当年面目。
谢微之又想起一些当年旧事。
谢明明是孤儿,在谢微之入司门下的第二年拜谢无为师。相比放养的谢微之,谢无对谢明明,终于称得上师之一字。
他将谢明明带在身边,亲自授他司命一脉秘术,没有意外,未来继承司命令主之位的,便是谢明明。
太衍宗之内也议论过此事,都觉得,谢无大约是因着谢微之天赋太差,才会跳过她将司命传承交给谢明明。
谢微之未曾因此感到什么失落,她本就没打算过修行司命一脉秘术。
太衍宗司命一脉能算得世人命盘,窥探天机——可那又如何,即便得知天机,司命弟子能做的,也只有因势利导。
司命第一代令主留下箴言,弟子绝不可妄动命盘,否则受因果之力反噬,万劫不复。
如果什么也不能改变,那便是窥探到了天机,又有什么意义?
谢微之不信命,她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你这一生,轻若飘蓬,微之渺之。
可即便微若草芥,我也不会任天道摆布,我的命,只能由自己来定!
天机岩中,谢明明站在谢无身旁,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微之转身离开的背影上。
谢微之曾经觉得,谢明明和谢无很像,毕竟是他亲手教出,笃信天命,规行矩步,冷清得紧。
如今看来,这两人,果真是相像得紧。谢无数百年所行,皆是遵循天命,最后却动了改动命盘的念头,以致因果之力反噬自身;谢明明心中分明清楚因果之力的威势,却还是将其引渡自身,强行留住谢无性命。
这师徒二人,傻也傻到一处去。
谢微之抬手,画下繁复的阵纹,推在进谢无体内,正在蔓延的因果之力被强行收拢,雾气最后只缭绕在谢无腰间。
“师姐,接下来该怎么办?”云鸾心下一片混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原来这些年,师尊和二师兄遭遇了这些,可她什么也不知道。
谢无以闭关为借口,将司命峰一众事务尽数交与云鸾,连各脉令主需要出面的场合,也全是云鸾代劳。
最开始,云鸾不过金丹修为,为了撑起司命一脉,其中吃了多少苦楚,自不必言说。
最艰难的时候,云鸾跪在天机岩前,请谢无出关,为门下被欺辱的弟子讨个公道,他连一面也不曾见她,只道,无须计较这些小节。
云鸾整颗心都凉了,她咬着牙离开天机岩,向欺辱师妹的云中弟子下了死斗书。
那一战,云鸾几乎是以命换命,重伤对手的同时,她自己也丝毫没能讨得了好。
“今后,谁还敢欺辱我司命弟子,我云鸾,定与他,不死不休!”浑身浴血的云鸾站在比斗台上,一字一句,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那时起,太衍宗内外都在传说,司命三师姐云鸾,是半个疯子。
云鸾再也没有向谢无求助过,无论什么难堪境况,她都自己咬牙扛了下来。所幸,因着谢微之浮月城留下的余荫,各脉对司命弟子,都留有三分情面。
云鸾想,当日都有师姐挡在她面前,现在,该由她来保护这些师弟师妹了。这些天赋不佳的弟子,是云鸾心软收入司命的,她便天然觉得,她该照顾他们。
看着躺在床榻上苍老的谢无,云鸾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艰难的不止她一人。
“别担心。”谢微之对她笑笑,“死不了的。”
“你把这两人看好,等我突破一下修为。”
谢微之语气平淡,似乎突破修为,对她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平常。
她才转身,身后便传来谢无的声音:“我并未改动你的命盘。”
“你不必觉得愧疚。”
谢微之勾了勾唇角,没有回头:“师尊放心,我一向不喜欢自作多情。”
谢无的确没能改动谢微之的命盘,倘若他真的动了,就该像他的师父一样,当场被因果之力反噬身亡,无丝毫转圜之机。
谢无也不知道,为何当日看着那张命盘,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到命盘的刹那,因果之力就缠绕而上,将他禁锢在原地。
谢无之师做了万全准备才能拨动命盘,就在命盘被改动的瞬间,他被反噬而亡,而他想改动命盘的对象,他的道侣,也在同一时刻身陨。
谢无亲眼见到这一幕,真切体味到,什么叫做天命不可违。司命第一代令主留下的箴言中,万劫不复四个字的分量。
天道,是人不可违逆的存在。
司命弟子,能窥探天机,也必须顺命而行。
就像谢微之会成为谢无的弟子,就像她注定坎坷一生,就像她一生寿命,不过百余载。
这些都是,不可违逆的天命。
谢无什么也做不了,在入门之时,他便告诉谢微之,她注定寿命不长。所以,他们师徒不必亲近。
他为她取了名字,微之,这就是她的命运,不可更改的天命。
她接受了这个名字,却说,哪怕微如草芥,她的命,也只握在自己手中。
可笑。
他师父堂堂合道大能,也在天道之下束手无策,受因果之力反噬而亡。
一个金丹,能做什么。
浮月城之事传回宗门,谢无并不觉得意外,旁人都说,金丹破碎的谢微之只剩三百年寿命。
不,没有三百年。
她命盘上的寿数,不到百余载。
看在师徒之名上,谢无去看了谢微之一次。
“我早说过,你的命盘,寿命不长。”
“师尊此来,就是为了说两句风凉话?”谢微之靠在床头,面色尚且有些苍白,脸上并没有带太多情绪。
她这样,叫谢无一时接不上话,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好自为之。”
“就算只剩三百年寿命,要怎么活,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谢微之闭上眼,“师尊,我不信天命。”
就算到了这时候,谢微之还是不会相信天命。
她要做什么,一定是自己想做什么。
痴儿。
谢无转身,跨出房门,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右手紧紧握拳。
可天下间,没有人逃脱天命。
谢微之,注定会死在几十年后。
她离开太衍宗前,谢无没有去送,只是赠给了云鸾一块防御用的玉佩。他能做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一点。
几十年后,当谢无端坐天机岩中,看着那张寿命即将走到最后的命盘,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果之力加身,谢无被困在天机岩中,不生不死两百年。
他要谢明明杀了他,可素来乖顺的二弟子却在这件事上第一次违逆了他。
谢明明不惜将因果之力引渡到自身,也要保住谢无性命。
谢无没做什么,所以他也不需要谢微之的感谢。
“你那块玉佩曾救我一命,现在,我会还你。”谢微之眼神清明。
她不会亏欠任何人。
月色静谧,谢微之走上司命峰顶的断崖边,盘腿坐下。
月明星稀,夜色静静流淌,谢微之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了一句:“月色真好啊…”
“小晏,喝酒么?”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才想起,晏平生已经被他老爹抓回家去了。
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了他跟在自己身边?
谢微之的神情有一瞬的怔愣,她突然想起到上阳书院的第一晚,晏平生做了一桌好菜,两人躺在屋顶,对月而饮。
“怎么会习惯了?”谢微之自言自语,声音散在风中,随风而去。
她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坛酒,揭开酒封,抱着豪气地饮了一口。
不该习惯的。
因为这世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谢微之活了三百余年,学得最刻苦铭心的道理,便是不要强求。人这一生,很多路,只能自己走。
能同行一段,已是难得的缘分。
月色之下,夜风拂动谢微之墨色长发,她沉默喝干这坛酒,将酒坛随手抛在一旁,挺直脊背,神色之中已经多了几分郑重。
回到修真界之后,她还从未认真引动灵气修炼过。如今,便要试试,这具有了一半阿修罗一族血脉的身体,能做到何等地步。
右眼红莲燃起灼灼火光,丹田中成形的元婴摆出与谢微之一样的盘坐姿态,灵力游走遍周身经脉。
太衍宗内灵气本就充裕,此时谢微之放开手脚,任凭身体吸收,灵气仿佛鲸吞一般涌来,在谢微之身周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谢微之闭上双眼,手腕翻转,作五心向天之势,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你快要死了。’
‘我知道。’
‘你不害怕?我在你身上,没有闻到恐惧的味道。’
‘我很怕。谁不怕死呢。’
她当然想活着,她当然不想死。
她当然,也会害怕。
‘虚空之中,已经很久,没有过活物了。我见过在这里活得最长的,也不过五日。你倒比他们都强。’
‘没有活物?你不算么?’
‘我?我生在虚空之中,不过一抹荒魂,与你们,可不同。’
那缕没有形态的云雾飘在谢微之身边,她一身经脉因为罡风和狂暴的灵气爆裂开,遍体血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虚空之中,神魂俱散,不留一丝痕迹。
‘原来你体内有阿修罗族血脉,怪不得能在虚空之中多活几日。’
‘这许多年,也唯有阿修罗一族,能从虚空中窃得一缕业火。’
‘可惜,这样稀薄的血脉,还不足以让你在虚空中活下来。’
…
‘你救了我?’
‘虚空中太久没有活物了,这陨星能叫你多活几日,你同我说说,人间的事。’
‘你在这虚空之中,游荡了多久?’
‘记不清了。虚空之中,岁月没有意义。我记得不知多久之前,还会有阿修罗族人前来虚空寻找业火,后来便连他们也不来了。’
‘因为阿修罗一族,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尽数灭绝了。我身上的,不过是以人力强行获得一点血脉。’
‘几千年…那大约,真的是很久了…’
…
‘你有名字么?’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司命峰断崖上,谢微之喃喃道:“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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