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镜入葬那日,谢微之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出山中。她站在都城往日最繁华的那条大道上,有几缕灰白的发从兜帽下漏出。
四处都挂起白幡,人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相里镜上位的过程很是血腥,因着这一点,百官之中对他颇有诟病。但他登基以来,轻徭薄赋,让大周得以休养生息,所思所举皆为百姓民生,是以他下葬这日,都城百姓自发走上街头,哭声中是最真切的悲恸。
天空飘起小雪,叫谢微之不由又想起她离开相里家的那个冬日。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谢微之抬起头,那片雪便已经融化。
一条黑色的小蛇从她袖中探出头,轻轻嘶鸣两声。
宫门大开,金丝楠木的棺柩被几名护卫抬出,旌旗招摇,漫天纸钱在风中飘飘洒洒落下。
再见,相里镜。
谢微之转身,逆着人流向外走出。像一滴墨落入海中,再无痕迹。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谢微之望着那张画卷,轻声呢喃道。“竟是我执迷了。”
晏平生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听着这句话,心下有些酸涩。
而谢微之已经无暇注意他如何,她站在原地,微微垂眼,身周灵气涌动,自成一片天地。
堂前顿悟,此番之后,谢微之修为必定更进一步。
晏平生转身,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房门所在,缓步踏出。
出了相里家,晏平生一时有些迷茫,他在凡世之间,并没有什么去处。
体内金丹在丹田运转,其上却隐隐有一道裂痕。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即便他修为恢复,双眼也未能痊愈。
晏平生没有告诉过谢微之这件事,这样的事,不必说出来叫她担心了。
他心中有些乱。
晏平生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原他和谢微之隔阂着近三百年的时光,谢微之曾经三百年的过去,是他没有参与,也无法再参与的往事。
那些爱恨,那些恩怨,他只能做一个旁观的看客。
晏平生长到十九岁,少有这样感到无力的时刻。他乃天生灵体,天赋是修真界千年也难一见的卓越,又出身晏家,什么绝世功法都任他挑选,晏家修为高绝的长辈,自小陪着他长大,一招一式都亲自指点。
晏平生这一生,什么都不缺。
许是因着有的太多,晏平生便不怎么在乎这些外物,他老爹叫他挑选功法,他随手选了一本红尘诀。
‘臭小子,你都胡闹什么呢,以你的天赋,学什么不成,偏要学这红尘诀?’
‘老爹,便像你说的,我天赋这样好,学什么不成?’
‘红尘诀需入世修心,可不是你天资好,便一定能练成的功法。’
‘且先试试。’
十四岁,晏平生瞒着他老爹,分文不带,偷跑去了凡世。
红尘炼心,晏鸣修舍不得儿子吃苦,迟迟下不定决心让他离家,而晏平生自己做出了选择。
十四岁的少年郎来到人间,万丈软红迷人眼,人情冷暖纠缠,他如一个过客,自世间走过。
在凡世的三年,晏平生过得很快活,累了,便在石桥下喝酒晒太阳,困了,便以天地为庐入眠。
只是,他始终还是像一抹游离于人间烟火外的孤魂,冷眼看着一切悲欢离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或许晏鸣修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最终没有反对晏平生修行红尘诀。
晏平生随心所欲地做着所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在寻常人眼中称得上荒唐的事,譬如放着星夜昙不摘,反而静等它盛放。
为上阳顾成兰送信,也不是晏平生多么同情顾父,只是恰好遇上,又恰好他心情不错,没有旁的事要忙,便应下了这送信的差使。
若是不巧他心情差了些,大约就不会管这件闲事。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晏平生是在伪装。
伪装自己是一个寻常人,从前是为了老爹,而现在,还要多算一个谢微之。
晏平生知道,他该做一个寻常人。
三岁那年,夏日蝉鸣惹他心烦,后来老爹看着满地死去的鸣蝉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晏平生没有动手,他只是想着,那些蝉,能永远安静下来就好了。
晏家所有的鸣蝉,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生命。
晏平生的天赋实在太过可怖,而更可怕的是,他生来不知善恶。
晏鸣修花了十多年,一点一点地教导儿子是非黑白,他不求晏平生做好人,只希望在未来晏平生真正掌握力量之前,能够懂得生命的可贵。
他希望晏平生能热爱这个人间,因为只有如此,晏平生才能快乐。
所有的道理,晏平生都明白,但世间万物,除了晏鸣修,无论活物死物,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
哪怕他努力去做一个正常人,可他终究不是。
——直到遇见谢微之。
晏平生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她经历了那么多,还能一如既往爱着这人间。
若是换一个人,定是满怀怨恨的,怨恨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怨恨天道。
可谢微之没有。
这实在太奇怪了。
在萧故的面具下,真正的晏平生冷眼打量着谢微之。
在遇见谢微之后,往日很寻常的事,两个人一起做,似乎也有了不同的趣味。
晏平生还是不爱这世间,可他对谢微之动心了。
为什么?
晏平生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世上的爱,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缘由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晏鸣修之后,晏平生生命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对他来说不同的人。
可在谢微之眼中,她认识的,应该是那个与她志趣相投,一起纵情风月的萧故,而不是游离于人间之外的晏平生。
在离渊面前,面对那一击,晏平生来不及思考,便挡在谢微之面前,他看见了她顺着脸颊滑落的泪。
晏平生在这一刻彻底明悟,他爱谢微之。
这世上,终于有一人,是他愿意拼尽自己性命去保护的。
他是不是...终于有一点像人了?
晏平生的金丹上出现一道裂纹,他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自己对谢微之说过,会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抬步向前走去,晏平生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间。
晏家长辈都道,他乃天命之子,天生受天道护佑,未来不可限量。
可,那又如何?
他体悟不到寻常人轻易可得的七情,所言所行,全在于少年时晏鸣修悉心教导的道理。
晏平生的双眼看不见,能听到的声音却更多了。
这大周都城之中,哭声、笑声、欢喜、怨憎...无数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包裹。
晏平生的相貌很是惹眼,但此刻却无一人注意到他。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晏平生混入人流。
陈侯府中,日升月落,须臾,便是七个昼夜。
当谢微之从顿悟中醒来时,丹田灵气运转,已是突破元婴。
金丹之后,她便不再是天道眼中异数,甚至结婴时,也因为顿悟未曾引来天劫。
谢微之从没有这样清醒地认识到,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彻底消失。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再见,相里镜。”
她转身,衣袂翻卷,阳光映在正厅那幅画卷上,谢微之再没有回头。
在她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枝头含苞待放的桃花,尽数绽放。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谢微之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小宝,她先回到顾珏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院子,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谢微之掐指一算,她顿悟之后,竟已过了七日。
晏平生也不知往何处去,不见踪影。
好在这是凡世,应该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见到小宝,谢微之才知道,顾珏已经查明了他的身份,将他认回顾家,从此他就是陈侯府名正言顺的公子。
李氏和顾珏的故事也不复杂,她家境贫寒,自幼被卖入顾府,因为生得清秀又本分,做了顾珏的贴身侍女。
李氏在顾珏十七岁时便被他收入房中,但因着他未娶正妻,始终没有一个名分。
就在顾珏成亲前夕,李氏意外发现自己有孕。但这个孩子她不能生下来,按顾家的规矩,绝不能叫庶子越过嫡子为长。
可李氏想要这个孩子,被顾珏收入房中的女子都服过避子汤,防的便是她们在主母进门之前生下子女。
如果没了这个孩子,李氏不知道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
于是她做出生平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向顾珏求去。
李氏的存在,对顾珏来说,不过是一个侍奉过他的侍女而已,她想走,顾珏自然不会特意留。他吩咐管事交还给她卖身契,又赏下百两银子。
就这样,李氏怀着孩子,回到渔村婶婶身边,半年之后,生下了小宝。
算起来,小宝应该是顾珏几个儿子里最年长的。
有顾珏的百两银子,母子两人的日子本不难过,只是李氏婶婶后来患了重病,寻医问药,花了个精光。为了生计,李氏只得以刺绣为生。
而她自己也因为生育小宝时伤了根本,强撑几年,终究积重难返,只能在临死前求得谢微之和晏平生将儿子送回生父身边。
“阿姐,你这几日去了哪里啊?”小宝仰着头,可怜巴巴地问道。
“发生了一点意外。”谢微之摸摸他的头,“无论如何,陈侯将你认下,我总算完成了你阿娘的托付。”
小宝拉着她的衣角:“阿姐...你...你和哥哥要走了么...”
谢微之点点头,她和晏平生,自然不会长留凡世。
小宝松开手,眼中含泪:“那以后,你们还会来看我么?”
这个问题,谢微之给不出答案。
对于修真者来说,凡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她伸指点在小宝眉心,指尖灵光闪动:“我不知道,若有缘分,来日或能再见。”
予你一点灵光,愿你从此灵台清明,不染尘埃。
谢微之的身形,消失在屋中。
侍奉在一旁的侯府侍女呆愣地瞪大眼,喃喃道:“这难道是...仙人么?!”
高大的松树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周围坐着许多家住附近的老人家,但他们望着春日明媚的阳光,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天还不肯下雨?”
春雨贵如油,天下要耕作的百姓,都盼着这一点雨水。
“我记得三十年前大旱的时候,也是这样,打从开春入秋,就没有落一滴雨水。”
“别胡说!可不能大旱啊,三十年前那一场大旱,死了多少人...”
几个孩童拍着竹球从街口跑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他们还不懂不懂大人在忧虑什么。
晏平生从树下走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耳边是大周百姓的悲喜,无数的情绪似乎化为实质,慢慢汇聚在他身周。
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灰色的雾气包裹上晏平生,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我想带你,去人间看看...’
‘去人间做什么?’
‘去...’
晏平生在这一刻停住脚步,他睁开七日之中一直紧闭的双眼,眸中一片墨色。
刹那之间,厚重的云层遮蔽了阳光,明亮的天色暗了下去。
晏平生抬起头,他丹田内的金丹飞速旋转着,那道裂痕越发明显,就在几个呼吸之后,金丹破碎,在丹田内化为粉尘。
“原来是如此啊...”
晏平生抬起手,那些包裹他的灰色雾气,在这一刻便如被驯服的猛兽一般,温驯地没入他身体之中。
丹田内灵气化液,逐渐重新凝结出一枚金丹,其上却缭绕着可怖的混乱气息。
灰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晏平生站在原地,任雾气没入体内,一时三刻之间,修为便已突破到元婴。
‘平生,等我。’
晏平生纯黑色的双眸在这一刻突然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黑云密布,沉沉欲坠的天幕,缓缓将手放下。
灰色的雾气被阻隔在他身体之外,晏平生喃喃道:“原来如此...”
当日他修红尘诀,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只是——
“天命之子——”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汹,似乎要冲刷掉世间一切尘泥。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高声道,话中满是喜悦。
阁楼上,有人推开窗,伸手接住一捧雨水,亦是欢喜不已。抱着竹球的孩童们你追我赶地回家,溅起一地雨水。
雨水落在晏平生玉雕一般的脸庞上,他的眉目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雨中传来一声轻叹:“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