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闻清觞为何会突然恢复了记忆?这其中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婚宴之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摘星阁主无暇深思,但在此之后,她复盘一切,自然便发现了不对。
分魂渡劫,分魂回归之时,记忆便会尽数消散,从未有过突然恢复的先例。
除非以摘星阁观星之术,强行借媒介找回这一段记忆。
以前从未有人会这样做,分魂渡劫,为的本就是不叫凡世历劫时的记忆影响修士本人。
九韶毫不慌张:“母亲这是什么话,清觞自己想起了那些记忆,同我有什么相关。”
“摘星阁和聆音楼联姻,如今他恢复记忆,这桩婚事不成,对我,有什么好处?”九韶巧言诡辩,“毕竟,我也是摘星阁少主不是?”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摘星阁少主?!”摘星阁主说到话末,猛地提高声音,气势骇人。“我以为,你早忘了自己是谁!”
母子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竟有几分火花四溅的味道。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谁,这一点,母亲尽管放心便是。”九韶懒洋洋地站着,他眼尾飞红,仔细瞧来,眉目之间和坐在上首的摘星阁主有五分相似。
只是这母子二人的气质过于迥异,叫人见了,往往便忽略了五官的相似。
九韶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叫摘星阁主越发恼怒,她拂袖挥出一掌,九韶没有躲,后背狠狠撞在墙上,而后狼狈落地。
可以看出,摘星阁主下手没有丝毫留情,这二人不像母子,倒像仇人。
九韶双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脸上还带着同样轻佻的笑。
聆音楼打的那一场,最后众人都打出了真火,谁也没讨得了好去,九韶自然也是受了伤的。
摘星阁主站起,缓缓走到九韶身前:“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天命难违,我摘星阁弟子,自该遵循天命!”
九韶低低地笑了起来,竟露出几分脆弱之美:“天命么?可惜就算是天命,闻清觞,也不愿意再娶你的大弟子了。”
“那是他愚蠢!”摘星阁主冷哼一声,“苏嫣然与他命数相合,与他双修,能助他快速突破境界。如今他为了一个无名无姓的筑基女修,竟公然悔婚,等他修为停滞不前之时,便知道什么是后悔了!”
“后悔?”九韶微微垂着眼,“母亲怎知,他一定会后悔?”
摘星阁主冷眼瞧着他,嘴角下抿。
九韶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这世上不止有天命,还有人心。”
“人心?”摘星阁主如他一样反问,冷笑出声,“你是说,闻清觞爱那个已经化作白骨的女修?”
她嗤笑一声:“世间情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何况那女子已经死了,难道他还能记一个相处绝不会超过几十年的女子百年千年不成?!”
“我等修士,本就该一心修炼,而不是耽于什么世俗爱恨。”
九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隐约让人听出几分落寞。
叫人很难想象,如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伤心之时。
“母亲果真是了不起。”九韶收起了笑,眉目沉凝之时便显出一点端肃。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和自己完全瞧不上的十万大山妖物,生下我这个半妖的儿子。”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把我这个全然看不上的儿子带回摘星阁。”
“为了所谓天命,你可以收苏嫣然这样的废物为徒,却不教她任何摘星阁的秘术,从头到尾只将她当做助人修炼的炉鼎!”
“只是,你一生信奉天命,可到头来,一切算计不都还是空?”九韶容貌昳丽,两缕额发垂下,笑意癫狂。“母亲,无论有什么好处,闻清觞,他都不肯娶苏嫣然啊。”
摘星阁主被他戳到痛处,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若无你搅局,如今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已成!”
“九韶,别再有下次。”摘星阁主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胆敢再扰乱我的布局,休怪我不顾及那一点母子情分。”
九韶觉得这话甚是好笑,他们之间,竟还有母子情分吗?
摘星阁主大约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屑,再次警告道:“我记得你刚离开十万大山时,日日嚷着要回去寻你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父亲。之后每过十年,都要回十万大山寻他,可惜,三百多年来,他可见过你一面?”
“九韶,你记清楚,你本就是多余的存在,别再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句话,摘星阁主拂袖转身,背影绝情。
“今日之后,你便待在天上阙闭门思过,无令不可出!”她抬手,在房外设下禁制,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始至终,她没有多给九韶一个眼神。
九韶木然地站在原地,脸上仍然挂着无所谓的笑。
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场所谓顺应天命的交易。
只是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
天命...
天命...
“狗屁的天命!”九韶仰天骂道,“我这一生,偏偏便不要顺天命而行!”
“我的命,只由我自己说了算!”
星夜静寂,一盏长明灯飞上夜空,灯火璀璨。
谢微之和九韶的故事,并不复杂,不过从一开始,就是有心算计。
当日谢微之因苏嫣然的幻阵误入十万大山,是九韶事后才知道的。
他也算清楚苏嫣然的性子,对她所为不算意外,或者说,他还有些庆幸,苏嫣然没有干脆利落地取了谢微之性命。
虽然大概率她也杀不了她,命盘上她的寿命还没走到尽头。
九韶需要她活着。因为就算谢微之死了,她和九韶身上的天命,也未必会结束。
谁让修真界,还有转世轮回一说。
九韶从没有想过,这世上,真有他的所谓天命。
可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天命二字。
发现谢微之的存在后,九韶回到摘星阁,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了斩天命的方法。
所以谢微之不能死。
九韶要借她的命,斩天命。
十万大山之中妖族无数,严格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如谢微之当时不过筑基的修为,到了此地,活不过三日。
九韶来得还算及时,他已经元婴,又身怀九尾天狐血脉,只要别不长眼跑去几位大妖地盘内挑衅,应该不至于翻车。
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吓走熊罴,骄傲地走到谢微之面前,摇了摇尾巴,轻鸣两声。
“小狐狸?”跌坐在地上的谢微之咳出一口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真是多谢你了。”
她抱起了那只狐狸。
一切的故事,都始于别有用心。
谢微之不知道,被她抱在怀里两个月的小狐狸,想要的,是她的命。
那只小狐狸,将她骗入山顶大阵,在她面前第一次现出人形。
“你跟着我的目的,是什么。”被困在阵中的谢微之看上去并不算多么慌乱,唯有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以为跟着她的,是一只十万大山中懵懂无知的小妖怪,却原来,她才是无知的那一个。
谢微之想,原来她这一生,周而复始,不过都是被忘记,被放弃,被欺骗的轮回。
去往北境的路上,晏平生也问出同样的问题:“他想做什么?”
谢微之懒洋洋地倚在青竹上:“也没什么,不过是要借我一条命,斩天命罢了。”
“斩天命?!”晏平生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
天命天定,如何还能随意斩去?
“摘星阁以观星闻名,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也不奇怪。”谢微之谈起这件事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并不放在心上。
晏平生沉默一瞬才道:“那他成功了吗?”
谢微之点头:“他这也算,得偿所愿了。”
那么你呢?
你被他借一条命去斩天命,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飞剑之上,晏平生最后只是笑道:“微之,我看,你的运气实在不大好呀。”
谢微之点头,很是赞同这个说法:“我这一辈子,运气都不怎么样。”
否则也不用孤身一人,一路走到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不过,这大约也是件好事,最起码,她的不幸,不会连累别人。
“那也无妨,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如今,分你一点便是。”晏平生笑道,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般。
谢微之偏头看他:“你的运气,的确是很不错的。”
他可是被天道光明正大偏爱的天命之子啊。
如此,她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将他害死。
三百余年来,在她身边的人,都少有好下场。
晏平生轻易便从谢微之眸中品出一点伤感,转头提起别的话题:“前日借灵雀向你传讯的小子,究竟是谁啊?”
灵雀是修真界十分鸡肋的一个法术,施展之后,能将自己一缕神念寄出,但灵雀会随机飞向任何与主人有过联系的人,你根本不知道,收到这缕神念的人会是谁。
可能是父母亲友,也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唯一的好处,便是它不算传讯法术,可以穿过屏蔽传讯法术的禁制而不被发现。
也就是说,传出这灵雀的人
“是个凌霄剑宗的小家伙。”谢微之打了个哈欠。
晏平生却有些不解:“那宋翊…”
“便是当日和他一起同我学过几招的小子,叫骆飞白。”谢微之解释道,“咱们这些天喝的灵酒,还都是他孝敬我的。”
晏平生便点头:“那是该去救一救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实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不过你那位小友,如何沦落到了北境魔宫之中?”晏平生很是奇怪。
“这我也不清楚,这小子是凌霄剑宗内门弟子,身家清白,也不知是怎么惹上了北境魔宫之人。”谢微之说着,从储物袋里摸了一坛酒。
灵雀中的神念,只有救命和北境魔宫的位置。
正好,上回骆飞白送的灵酒将要喝光了,这次正好顺道再去敲诈他两坛。
北境三十六域,都归于罗刹教魔尊离渊麾下,而魔尊离渊,便居于极北之处的魔宫之中。
“你去过北境么?”晏平生问。
谢微之摇头:“未曾,只听说北境终年覆雪,永不融化,入目皆是一片白茫茫。”
她从前的确有打算想走遍修真界,看一看天下风光,可惜没能成行。
“那正好借这次去瞧一瞧,北境最有名的一道菜便是冰鱼,等救了人,我带你去吃。”晏平生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微之侧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回过头,笑道:“好。”
现在,她有许多时间了。
有很多时间,去做以前没有时间做的事,看以前还未能见过的风景。
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谁也不能阻止她活下去,天道,也不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借着酒意,谢微之击节而歌,长发在月色中飞扬,沐浴着一层温柔的月光。
“长风万里送秋雁,”晏平生负手站在飞剑上,接了下一句。“对此可以酣高楼——”
他们没有看彼此,夜风很静,此时无声胜有声。
周天域,摘星阁,天上阙。
地上散落着数个酒瓶,房中酒意弥漫,九韶半敞衣襟,慵懒地躺在软榻,双眼似睁似闭,像是醉得不轻。
“第一最好不相见…”九韶睁开眼,望着虚空,“如此便可,不相恋…”
“微之…”他伸出手,好像看见了什么。
但指尖,终究只是触到一片虚无。
“你不该遇见我的…为什么,你偏偏是我的天命?”九韶用手遮住双眸,掩去所有情绪。“可我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微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