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谢微之这句话,萧故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
谢微之脸上勾起漫不经心的笑,又如平日一样屈腿坐在树枝上。
鹅黄色的裙袂在夜风中飘动,她看向萧故:“喝酒吗?”
萧故沉默一瞬,闷闷道:“喝。”
谢微之便从储物袋中取了灵酒扔给他,自己也揭了一坛,痛饮一口。
还真是多谢骆飞白那小子了,不知他和小宋现在如何。
“你做噩梦了?”萧故坐在她身旁,仰头是茂密枝叶间投下的星光。
谢微之摇了摇头:“也不算。”
“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萧故下意识问道:“是和云翳有关?你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似乎有句话这样说过,想要了解一个人,是喜欢她的前提。
谢微之点头:“大约两百多年前吧。”
又是两百多年前?
“当日我曾为容迟所救,在药王谷待过一段时日。后来离开药王谷,也不知往何处去,最后便去了凡世。”谢微之又喝了一口酒,借着一点酒意,娓娓道来。
失去三滴心头血,谢微之的修为顿时由金丹跌至筑基,无论药王谷送来何等名贵灵药,都对她毫无作用。
她的寿命,本就是靠着修为维持,失去三滴心头血,谢微之剩下的时间不足百年。
就和一个寻常凡人一样长的寿命。
谢微之便想去凡世,那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姑娘,就是来自凡世。
她想去看看,她口中的人间。
容迟怎么也不会想到,身体开始衰弱的谢微之没有留在修真界,而是去了灵气薄弱的凡世。
大梁平康二十三年,御使大夫燕平因贪污入罪,判秋后问斩,举家女眷及独子燕麟,均没入乐坊为奴。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至京都,于红袖招前闻琴驻足。
一身素衣的谢微之,就这样抬脚走进了万丈红尘。
耳畔丝竹之声不绝,方才吸引住谢微之的琴声,已是戛然而止。
她迎着各色打量的目光,坦然穿过回廊,走入乐坊主厅。
伶人们以扇掩面,或三五成群,或偎在客人身边,偷瞧着这光明正大逛乐坊的女子。
大梁许多贵族女子也爱歌舞,不过她们都是将乐坊伶人请去家中献艺,绝不会亲来红袖招这样的地方。
谢微之走得并不快,她细细看着这处风月场里的众生相,这是她从前未曾触及过的人间烟火。
“姑娘来我这红袖招,不知要做什么?”满头珠翠的妇人迎上前,脸上是厚重脂粉也掩不住的岁月痕迹,五官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美貌。
妇人心中也是纳罕,来她这乐坊的女子,大多是怒气冲冲,来抓在这里听曲儿的家里男人。
但眼前这女子,竟像是正经来赏乐的。
谢微之看着她,平静道:“我要听琴。”
“我要听你们这里最好的琴师鼓琴。”
红袖招最好的琴师是谁?
是燕麟公子。
昔日御使大夫燕平获罪,身为他独子的燕麟虽因年幼逃得一死,却和燕家女眷一起没入乐坊,沦为贱籍。
燕家众女不堪受辱,其中许多在入乐坊之际便悬梁自尽,咬牙活下来的,也在这十余年间病亡。
燕麟在一众长辈的庇护下,得以安然长大,这几年间更因为出众琴艺扬名京都,提一句燕麟公子,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姑娘要听燕麟鼓琴?”妇人摇了摇团扇,姿态柔媚,“自是可以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这红袖招中,你想听谁鼓琴都可以。”
她打量着谢微之,看这女子打扮,不像出身名门,但这一身气度又很不寻常。不过管她是谁,只要给得起银子,是谁都行。
银子?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不少灵石,却并无金银。
不含灵气的金银,于修士没有任何意义。
她便干脆道:“我去换银子。”
瞧着谢微之的背影,妇人颇为失望,她摇着团扇,没钱啊,没钱来做什么。
二楼雅阁之中,房中的人透过大开的花窗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少年的云翳笑着回头道:“阿麟,有个好看的姑娘特意来乐坊,要听你鼓琴呢。”
被他唤作阿麟的人比他略大两岁,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此时正坐在琴案前,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生得实在很好,用翩翩君子,温雅无双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满是冷淡疏离,如高岭之花,难以攀折。
平康三十五年,秋意萧瑟,燕麟失去了他最后的亲人,他的小姑姑。
她生在金玉堆中,最后却沦落风尘,因为身是贱籍,死后只得一副薄棺裹尸。
自她死后,燕麟身上的人气似乎又少了几分。用云翳的话来说,他现在真像个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云家和燕家曾是故交,可惜昔日燕平入罪后,梁帝一心严惩,镇守边境的云翳之父云老将军连上几道密奏求情,都被梁帝压下。
燕家女眷和燕麟流落乐坊,多亏云家援手,才免去了许多刁难欺辱。
“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府了。”燕麟拨动一根琴弦,发出清响。
“哪有琴师赶客人走的?”云翳不满道。
燕麟却不理他,只道:“我乏了。”
云翳叹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临出门口,他又回过身:“阿麟,你要好好活着。”
知道燕麟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之后,云翳这些时日来红袖招较往常更加频繁了。
“我知。”燕麟淡淡道,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微垂下的眼睫掩去所有情绪。
他当然会活着,他要活着,看那些构陷燕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谢微之很快就回到了红袖招,凡世的修士虽然不多,这大梁京都之中也有几个,谢微之循着灵气前去,用几枚灵石便换了无数金银。
哪怕谢微之如今不过筑基修为,大梁京都中也称得上无人可敌,那些修士根本不敢升起杀人夺宝的心思。
凡世灵气稀薄,功法缺失,能踏入仙途的修士本就少之又少。少有得了机缘的几人,也大都不会选择留在凡世,身处凡世,难免沾染因果,有碍修行。
不过谢微之金丹破碎,这些弊端于她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接过谢微之抛来的一大块金锭,妇人笑得牙不见眼:“贵客请随我来,咱们这红袖招,最好的琴师便是燕麟公子,您想听什么曲子,他保管教您满意!”
雅阁之中,房门突兀发出吱呀声响,燕麟嘴角抿作一条直线,微有些不悦地看过去。
这便是他和谢微之的初见,那个满身清冷的女子站在穿红着绿的妇人身边,更显不俗。
明明是深秋,她还着单薄的白衣,似乎不知寒暖。
妇人识趣地退出门外,谢微之坐在燕麟对侧,看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双放在琴弦上的手。
燕麟那张叫无数大梁京都少女视为天人的脸,似乎并不能多得她一个眼神。
“姑娘想听什么曲子?”燕麟开口,好似琴瑟低鸣,极是悦耳。
“都可以。”谢微之不通音律,少时在太衍宗,一心想的便是修炼。后来金丹破碎,四处游历,就更少接触过音律之道。
她不懂琴音,只觉得燕麟的琴声很特别,叫她忍不住驻足。
谢微之大概是燕麟遇见过最奇怪的客人,她听着他奏了一曲又一曲,燕麟看得出,她的确不通音律。
不通音律却来听琴,也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当晚谢微之扔给红袖招的管事一包金银,言道要在此住下。
哪有姑娘住在乐坊的?京都中多的是客舍。
不过她给足了钱,乐坊管事哪里还管那许多。
谢微之和燕麟的关系很简单,他是琴师,她是客人。
谢微之每日会在辰时听他鼓一曲琴,而后离开红袖招,行走在这大梁京都之中。
凡人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许是因为这样,他们活得比修士更加尽力。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谢微之从中走过,听见人间的声音。
这便是凡世啊。
没有那样好,也没有那样不好。
深冬的时候,燕麟忽然问谢微之,可要去梅林赏雪。
这邀约来得突兀,谢微之看了他一眼,点头应下。
卯时动身,辰时,燕麟带着谢微之,来到了城东梅林。
来赏雪的人很多,枝头红梅覆上薄雪,风骨嶙峋。
谢微之抬起手,她仍是穿着一件素衣,有片雪落在她掌心,转瞬融化。
雪地上绽开点点红梅,不用多久,皑皑白雪便遮盖了所有罪恶。
“原来你来赏雪,是为了杀人。”
燕麟瞳孔微缩,循声抬头。
谢微之站在红梅枝头,轻得仿佛一片雪,她望着灰白的天边:“你的手应该用来鼓琴。”
不该用来杀人。
燕麟披着雪白的狐裘,似要融在这片雪白中,他黑发如墨,恍如谪仙,脸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冷淡。
谁也看不出,他刚刚亲手收割了一条人命。
原来燕麟公子的手,不仅能奏出世上最妙的琴曲,还能杀人。
“我想,这与姑娘无关才是。”燕麟一字一句道。
“你说得不错。”谢微之低头看他,眉眼浅淡。“这的确与我无关。”
这件事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月后的一日,谢微之意外听到了云翳和燕麟的争吵。
修士五识通明,谢微之偶尔会听到一些本无意去听的事。
与其说争吵,不如说是云翳单方面的愤怒。
“燕麟,你怎么能和永王合作!”云翳显然很是愤怒,“你怎么能做他手里的一把刀,为他杀人!”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们挡了永王的路,其中恰好也有当初构陷我燕家之人,借永王之手除了他们,不是正好。”燕麟的语气一如平常。“永王是闵柔一母同胞的兄长,我助他,你不是该高兴么。”
“你...”云翳无奈地跺了跺脚,“燕家诗礼传家,百年清名,你乃燕家唯一的血脉,怎么能做他人鹰犬?就算永王得承大统,你也只会是他手中一把刀!”
若是有一日,永王觉得这把刀不好用了,便可以随意弃下!
“那又如何?”燕麟对上云翳的目光,仍是那样平静,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便想得很清楚。
“做永王鹰犬,至少,我能报仇。”燕麟双眼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当年构陷我父亲的证据有多可笑,但那位陛下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他,就下了斩首的谕旨。你觉得,他会为我父亲翻案么?”
云翳面色很是难看:“用你的前程,来换永王为燕家平反,值得么?”
燕家上下,只剩下燕麟一人,难道逝去人的名声,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燕麟低低地笑起来:“云翳,一个乐坊琴师,有什么前程可言。”
云翳再说不出话来,他理解燕麟的无奈,但并不赞同他这样做。
可终究,他不是燕麟,父死母亡,眼见着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的,不是他云翳。
庭院的榆树上,谢微之半躺在枝干间,闭眼假寐。
夏日的夜里,湖上微风带来一丝凉意,谢微之推开房门,在自己的房中见到了抱着酒壶,一身醉意的燕麟。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便是燕麟父母的忌日。在他父亲被推上刑场之时,他的母亲也在牢狱中服毒自尽。
一夕之间,他便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两位至亲。
喝得醉醺醺的人抱住了谢微之,她面色不变,只道:“你走错了。”
他们只是琴师和客人的关系罢了。
或许是心中背负得太多,或许是自己也对自己所为犹疑,燕麟抱着谢微之,灼热的泪落在她肩上。
喝醉的燕麟七零八落地对谢微之说了许多,那是他从未展露人前的脆弱。
第二日谢微之醒来时,喝醉的人已经消失了,她按以往习惯,辰时去听琴,无意瞥见燕麟眼中一丝不自然。
他还记得昨晚的事,谢微之漫不经心地想。
又过了几日,燕麟忽然对谢微之道:“你可要同我学琴?”
谢微之抬眼看向他,似有些不明。
“若是没有旁的事,同我学琴吧。”
谢微之看着他,不无不可地点头。
左右,她也没有别的事。
燕麟会的乐器很多,不过让他扬名的是琴,世人便觉得他只善琴。
谢微之学得很快,琴、琵琶、箫等等,她都随燕麟学了一些。
这时候,他们的关系便不只是琴师和客人,算得上师徒,也可称知己。
云翳还是常来,他忍不住说,有了小谢,阿麟你总算有些像凡人了。
像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对他这样评价,燕麟不置可否。
天气好的日子,燕麟会带谢微之去逛坊市,买一些她感兴趣的小玩意儿。
他当然察觉到,谢微之好像不是寻常人,世上怎么会有普通人,不知道什么是冰糖葫芦,不知道什么是纸鸢。
可这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向小贩买下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燕麟将其递给谢微之。
她咬了一口,看向燕麟:“是甜的。”
燕麟微微低下头看着她,脸上浮起一点温柔而缱绻的笑:“是,糖葫芦当然是甜的。”
“微之,我现在很开心。”燕麟在谢微之身后说道。
谢微之转过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就好。”
能够开心,就再好不过。
他带她走进这个人间,融入这人间烟火之中;在她面前,他漂泊无依的心,终于可以停泊。
燕麟笨拙地学习怎样去爱一个人,他带谢微之,走遍大梁京都,尝世间百味。
当谢微之来到人间,燕麟也终于再次爱上了这个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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